二跟班的奥德赛 -04-                       page
Odyssey Champloo                    

三千狂想               With a host of furious fancies
听我号令;              Whereof I am commander
火矛风马               With a burning spear and a horse of air
侍我游荒。              To the wilderness I wander.
一骑武士,鬼成影就          By a knight of ghostes and shadowes
召我远去斗技——           I summon'd am to tourney
“荒天尽,怒海穷,复趋十里”     Ten leagues beyond the wild world's end.
——我若有意,倏忽飞渡。       Methinks it is no journey.

Tom O’Bedlam 之歌

  头一次环球探险,卡文迪许赖以震惊世界的舰队唯有“欲望”幸存;“满足”之流先后灭顶,像是命运之神铺垫的什么隐喻。正如秀吉不会满足于日本国王的头衔,卡氏也没可能见好就收——更何况从政治经济两方面看,其境况不见得“好”到哪去。卡文迪许敲打西班牙的功绩博得女王垂青,屈尊接见,但却没像传说的那样替他换来哪怕勉强与家族背景相称的爵位。作为稀世阔佬、暴发户的代表,他曾被编进流行歌曲遭天下人嫉妒;但到了1591年,其财政竟再度陷入危机,像是那富贵绝伦的大流士一战输了掉巴比伦。总之,卡文迪许很合情理地踏上了第二次环球烧掠之旅,巴望着那些比圣安娜更滋润的佳丽栽在他手里——而其远征,也因此注入了过把瘾才死的进取激素和不死就再过把瘾的乐观血液。
  忠心耿耿的日本兄弟照旧欣然追随,习惯性地期待靠山能再创辉煌——毕竟,卡家军只要保持目前的成长速度,东洋仔总有一天会凭借组织的力量征服自己的圣安娜(此处暗指加勒比舰队的指挥权、加利福尼亚的不动产、加泰罗尼亚望族的闺秀,等等),从此当上Admiral克里斯托弗和Don科斯马斯,阳光云雨,予取予求。
  但是职场险恶,容不得梦想和友谊健康成长——东洋二人组似乎与某个葡萄牙同事爆发了激烈的业务竞争,而且暂时没占到上风。为了保住卡文迪许的宠幸,两人只得瞅准反葡情绪抬头、老板神经过敏的时机奋起发难,以期收获那血淋淋的胜利果实:

  卡文迪许头一趟远航时募来的日本仔以如下手段谋害了一只葡萄牙可怜虫(他们向提督非难此人本是出于嫉妒):那时提督正坐吃晚饭,俩倭子奔进他的舱室,扯开嗓门使劲嚷嚷,好让所有人都听见他们聒噪;说跟他们一道的葡人是个内奸,老劝他们逃去巴西。而且那厮跟他们讲,要是老天让提督打下了桑托斯(Santos),他会领他们去南方诸海(译注: the southern seas,伊比利亚人的势力范围),在那儿卖掉情报大赚一票。根据告发,葡佬不幸被绞死。[]

  后来卡文迪许果然率众洗劫巴西港口桑托斯,把多得多的葡萄牙人赶上了不归路。想那场面,多半是血海里航船,火坑中淘金。天公有旨: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为掀掉英寇的妖船,拧断卡贼的鸟头,葡西人民何时疏忽了祈祷、诅咒和逐猎?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任凭那嫠妇泣孤舟,皓首哭健儿,怨声达殿陛,悲风荡青云,时候未到,就是不报。
  于是皇家海盗继续逍遥,日本从犯也乐得托福。不敢说后者挣了大钱,但起码积累了不少理财经验——对此,聂维特(Knivet)的日记里有难得的一手材料可为佐证:

  从英国往桑托斯推进的日子里,我跟日本人克里斯托弗有过一段异常深厚的情谊。那是因为他的个人经历实在有趣。这个印度来客(Indian)和我走得越来越近,以至再不向对方隐瞒任何情事。既然我都信任他那么久了,也就把自己[在攻打桑托斯期间]从某个和尚床底下扒出金子的事和盘托了出去。而他也给我讲了他那段财缘。于是,承蒙天恩,我俩决定把横财均分为二。四天后,该启程了。他跟我讲,这季节可不是开船的好时节,最好把金子藏到岸上,存那儿。我就信了,没唱他的反调。我们私下决定,船队出发那天,由他用独木舟当载具往岸上藏金子。当天早上,我把一家一当都托付给他,听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在两个钟头里赶回来。结果我等了五个钟头,心想要空等一辈子了。后来才晓得,他已经事先回到了船上。所幸事情终究有了转机,我拿回了财产,不过和他的友谊就只能到当天为止了。[]

  想必诸君注意到了,这次科斯马斯没有登场。按说兄弟俩总是出双入对,如今少掉一只,还真出人意料。反正笔者挺替他惋惜的,因为最后一次浮出史海的机会竟让当哥的一人占去了——大概只能怪老弟社会经验不足,没能多结交几个爱写日记的朋友,做两件让他们不记不快的好事。总之,自从克里斯托弗跟聂维特闹了矛盾,就再没人花笔墨提过卡文迪许手下的日本兄弟——于是贪婪狡狯的形象就如全彩封底般总结了二跟班七零八落的人事档案,成了他们留给未来读史人的第一印象。
  那么两人何以短短数年就从史料里蒸发了呢?这就得追究其领导卡文迪许的行止了。原来,卡氏在桑托斯得手后兴冲冲南下,不料在麦哲伦海峡赶上了要命的风暴,差点跟旗舰莱斯特(Lester)一道灭顶。好不容易锚泊在弗得角(Cape Froward,顽劣之岬),思忖着休养片刻,又被南半球的五月严冬狠狠折磨了一把。于是不顾副手约翰·戴维斯(John Davis)的反对,身心俱疲地折返巴西,结果正撞上怒火燎心的葡萄牙人,连本带利偿了血债。最后一心要越洋返乡,竟驶离舰队,踏上了无援之旅,没几天就拖垮了身子、绷断了神经,在阿森松(Ascension Island,升天岛)左近怀着对副手的一肚子怨念蹬了腿儿(尽管脱队的责任大半在卡氏自己)。死后葬入海中,时年三十二岁,算是还了公教国家一个迟来的公道——卡某既死,线索自断,其从犯的进退也便无从查起了。

 

十、结语

  悬想四百年前,三千世界间的烟幕渐次散去,千姿百态的文明被卷入他人史书,碰撞、流血、激变,骤致兴亡,不可谓无趣。但如何从这世界史的黎明撷取因果的线索,理清纷繁的头绪,而不致坠入茫茫史海,见树而不见森林?笔者的答卷,就是这篇说长不短的文章。
  1992年,香港某货船在太平洋遭遇风暴,掉了个集装箱到海里;箱中近三万只塑料玩具鸭全部逃逸,十五年随波逐流,竟于07年夏抵达英国,一时舆论哗然。劫后余生的流浪鸭面貌丑恶,然单价已飙到一千英镑。“鸭子舰队”的历险于作家是素材,于商人是商机,于洋流专家则是千载难逢的研究资料——中科院研究员王凡如此分析其价值:

  发现了这个鸭子的轨迹就可以告诉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环流到底是怎么形成的,是什么样的结构,……不同的环流体系之间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那么它的联系是怎么发生的,何时何地产生了联系,(针对鸭子舰队的研究)可以提出很多信息。

  我们尽可以拓宽王博士的思路,把主题从洋流改成时代潮流,再拿鸭子类比克里斯托弗和科斯马斯:

  考察了这俩日本仔的人生轨迹,我们就能从另一个角度看待16世纪末国际格局的嬗变和新秩序的萌芽,大致了解当时世界的经济、政治结构。实际上,不同的文明体系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那么它们的联系是怎样产生的,又是何时何地产生了联系——针对日本仔的研究可以提供很多相关信息。

  克里斯托弗和科斯马斯的奥德赛反映了欧洲人在亚洲的殖民竞争,牵涉到联结亚洲与亚美利加新大陆的马尼拉货船贸易(The Manila Galleon Trade),还很幸运地与名人卡文迪许的私掠远征合流,得以昭彰于青史,证实了东亚人对西方学者口中的“地理大发现”的参与,也为后人探讨欧陆风云对东方世界的冲击提供了方便。
  而且由于我们实在没法从古书里挖出比两兄弟更早横越太平洋、踏上美洲、抵达英国、挑战麦哲伦海峡(说到底几乎周游了世界)的日本人,本文引据的史实也是寻找日本人最初走向世界的动因,权衡各种国际交流的可能性,并发掘正史所不屑涉及的草根生态,推测日本普罗大众活动半径与影响范围的珍贵资料,对了解一个真实、完整的日本不无裨益。
  最后我想说的是,感谢朋友们读完这篇走笔凌乱的文章,让我得以借着伸张小人物的旗号铺陈了这许多事件和图片。在我看来,克里斯托弗和科斯马斯的故事也许不长,但已足够曲折;不完整,但脉络清晰;不出名,但值得记忆——但愿他们的存在也能给你们带来些许感想,些许触动。

主要参考
  Christopher and Cosmas
    http://en.wikipedia.org/wiki/Christopher_and_Cosmas
      Thomas Cavendish
         http://en.wikipedia.org/wiki/Thomas_Cavendish
  Thomas Cavendish (Candish)
    http://www.1911encyclopedia.org/Thomas_Cavendish_(Candish)
      The sacking of the galleon Santa Ana
        http://www.bibingka.com/sst/santana/santana.htm
  The Presence of the 'Portugals' in Macao and Japan in Richard Hakluyt's
  Navigations    http://oai.redalyc.uaemex.mx/  全文·Texto Completo
              看官若肯留步,我便再叨上一段…… 翻 页

 

二跟班的奥德赛 

图文/页面 by 云间舞鹤                  Next page


[] "The admirable adventures and strange fortunes of Master Antonie Knivet, which went with Master Thomas Candish in his second voyage to the South Sea. 1591", in: Hakluytus Posthumus or Parchas His Pilgrimes, Vol.16, New York: AMS Press, 1965, pp.178-9. 目击者:Parchas

[⑨] Ibid., pp.183-4.



29. 大师 Turner 的作品:
Slavers throwing overboard
the death and dying

30-31. 至今镇守不列颠门户普利茅斯的
不列塔尼娅和德雷克
1591年8月,
一行人离开普利茅斯,驶向死敌的海疆,
身后屹立着朝气蓬勃的祖国
和战功累累的前辈。

32. 桑托斯印象
外国海盗在桑托斯来去自由的现实
是对伊比利亚拓疆政策的残酷嘲讽

32_plus. 桑托斯海岸
——藏宝的好地方

33. THE SOUTH SEA ( 左 )
& THE NORTH SEA (右)
这里请关注一下"南海"(图左)
——卡文迪许二次冒险的主战场

豆知识:“南海”

34. 寒冷、美丽、无常,
这就是
麦哲伦海峡

35. 弗得角——世界的尽头
<冷眼向洋的十字架很吸引眼球>

36.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阿森松
(Ascension Island)
据说卡文迪许即在左近殒命
借花献佛,奠献和歌一首:

“夕暮海上汐风冷,波间小岛雪纷纷。”
(译文系笔者微调彭恩华作品所得)

37. Turner 笔下的海葬

38. 鸭子舰队的越洋之旅

39. 日本兄弟奥德赛的路线
[与威廉·亚当对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