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杉谦信，乱世泥淖中的一股清流
完稿于2010年1月5日
室町时代末期，因幕府将军继承问题所导致的政治对立很快演变为军事斗争。繁华的京都成为战乱中的焦土。这次动乱史称“应仁文明之乱”。它标志着日本进入诸侯争雄、烽火狼烟的“战国时代”。
那么，战国时代是个怎样的时代呢？在这一时期，日本各地的封建领主开始为扩张地盘而斗得你死我活。为了家督的继承问题，各武家内部上演了一幕幕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悲剧。家臣之间为了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也极力施展着各种阴谋诡计。甚至不惜倒戈敌手，或弑主自立。民间的宗教势力也不安分，最典型的是“一向宗”，它利用佛教思想控制信徒，进行“下克上”的活动，对于上层封建领主造成了极大的震动……总之，在那个风起云涌的时代，天下秩序崩乱，幕府威信无存。然而，乱世出英雄！混乱不堪的年代也恰恰是各类英雄豪杰崭露头角、施展才华的舞台。正如中国三国时代出现了诸多杰出人物，日本战国时代也是个枭雄辈出的年代。
由于中央政府失去对地方发号施令的能力，从而导致地方诸侯坐大。这种现象很类似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天子威信扫地，成了名义上的摆设，不过，当这个名分还值得利用时，便有人会主动站出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出兵攻打别人也会显得名正言顺。齐桓公这么干过，三国时的曹操也这么干过。在日本也有一个人，他不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是“挟幕府以令诸侯”，这个人就是绰号“尾张大傻瓜”的织田信长。
由于日本特殊的二元政治体制。在武士阶层中有实际号召力的并非天皇，而是幕府。但织田信长以其明锐的政治眼光，扶持了一个傀儡将军足利义昭，从而达到了“挟天子以令诸侯”同样的效果。这样，一个尾张的小大名，逐渐强大起来。到1582年时，当时日本的六十六国被他控制了三十国，可谓掌握了半壁江山，为日本的完全统一奠定了基础。
不管多厉害的对手，似乎都无法阻挡织田军胜利的铁蹄。但当时就有那么一个人，确实让织田信长害怕了，并一直不敢与之发生正面冲突，那么他是谁呢？
这个人，就是人称“越后之龙”的“毘沙門天王”——上杉谦信！
上杉谦信，越后守护代长尾为景幼子，小名“虎千代”。元服后称长尾景虎。1536年，为景不幸战死。其兄长尾晴景继任家督。然而，晴景暗弱无能，以致家臣离心。于是在1548年 ，因不堪兄长长尾晴景施加迫害，长尾景虎被迫举兵，罢黜其兄长并自立为家督。
因景虎自小被寄养在寺庙。因此得以成为一名虔诚的佛教徒。由于生于乱世，他曾亲眼目睹因战乱杀伐带给民间的苦痛。面对四周虎视眈眈的敌人，面对因领地而纷争不已的家臣，身为佛教徒的景虎不得不走上战场，去沾染血腥之气。而景虎在皈依佛教时接受了“不杀生”的重要训诫。这一度令他陷入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之中。
弘治二年（1556年）三月，景虎在给自己的老师天室光育的信中留下了“功成名就，急流勇退”的话，宣告隐退，欲独自一人前往高野山（或说比睿山）出家。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晴天霹雳般地令家臣们大吃一惊，宇佐美定满和长尾政景二人慌忙召集重臣商议，以“景虎乃越后统合之中心，舍此无人可内服众将，外御强敌”故，说服了中条藤资，驱逐了欲乘乱谋反的大熊长秀（朝秀），极力恳请景虎复出。景虎趁机要求诸将提交联合署名的起誓文书，并向春日山城送出人质。对此当然无人再敢表示异议。景虎的隐退可能只是一种计谋，但在内忧外患前，这出苦肉计式的隐退戏的确带来了强化家臣团统治的好结果。这一年景虎二十七岁。
由于后来继承了关东管领上杉姓氏，并先后得到任关东管领的上杉宪政和室町幕府将军足利义辉的赐名，故又称上杉政虎、上杉辉虎。出家后法号谦信。由于他拥有很高的军事统率能力，所以在后世被称为越后之龙，一般通称为军神。
日本史学界的权威坂本太郎在其著作《日本史概说》中评价谦信说：“在杀伐无常，狂争乱斗的诸国武将中间，上杉谦信以尊神佛、重人伦、尚气节、好学问的高节之士见称，令人感到不愧是混乱中的一股清新气息。”
可谓是非常精辟的总结。
的确，上杉谦信戎马一生，几乎从未败绩。但其领土几乎没有扩张过。而他自诩为“毘沙門天王”，始终为“义”而战，在秩序混乱的战国时代显得特立独行。
天文二十一年（1552年），上野平井城的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宪政抵挡不住北条氏康的攻势，逃到越后求助于谦信。这成为谦信后来十四次进军关东的起因。第二年，信浓国的小笠原长时（守护）、村上义清、高梨政赖等来越后泣诉，请谦信帮助夺回被武田信玄占领的信浓领地。以谦信的性格，立即应允，当年八月就爆发了对武田家的第一次川中岛会战。九月，谦信进京，为此前接受弹正少弼，从五位下的官位向皇室献礼。后奈良天皇授予谦信天杯、御剑和“讨伐对邻国怀有野心之徒”的敕命。无疑，这等于给了谦信攻击武田、北条的大义名分。
从1553年到1564年。上杉谦信与号称“甲斐之虎”的武田信玄进行了五次“川中岛会战”，双方伤亡过万人，成为战国时期的著名大战。武田信玄是当时杰出的军事家，其军旗上“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字样一度令敌人胆寒。信玄擅长韬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偏偏遇上了上杉谦信这样强劲的对手，五次川中岛之战，武田家损兵折将，在与上杉家的较量中，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于是，武田家主要靠对越后施展阴谋来打击谦信的势力。
天文二十三年（1554年）十二月，越后刈羽郡北条城主北条高广在信玄的煽动下自立，但三个月后就失败投降了。北条高广是镰仓幕府的名臣大江广元的后人，越后国人中的实力人物，平日自负武略不逊于谦信，常怀异志。然谦信待高广却显得极为宽大，后来还让他去上野厩桥城经略关东。十三年后的永禄十年（1567），高广受北条氏康支持再度谋反。然而越后和相模同盟（越相同盟）时，谦信又一次饶恕了高广，依旧像从前那样重用他。上杉谦信博大的胸襟可见一斑。
正因为上衫和武田两大军事集团在信浓的反复争夺，使得织田信长的势力得以迅速扩张。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的例子倒再贴切不过了。
永禄十年（1567年），武田信玄开始把矛头转向昔日的盟友今川氏，而三国同盟的另一端北条则站到了今川一边。为了一起对付武田氏，北条氏康甚至与长年敌对的谦信和好并结成短暂的越相同盟。鉴于甲斐是内陆山国，而越后国、骏河国、相模国都是沿海国，今川氏真建议三国共同停止向甲斐运盐作为制裁。提议得到了北条氏康的赞同，但谦信知道后却说：“断盐而使甲州的民众受苦，非有勇之人所为。胜负当在战场上分晓，敌国之民亦人众也，不可采取此等残忍手段。”遂命藏田五郎左卫门运盐往信浓深志的集市贩卖。
元龟二年（1571年），北条氏康死，武田信玄与北条氏政重新结好后，攻德川家康的三河国，开始了他的进京作战。此时，织田信长与谦信缔结了同盟，谦信出兵信浓长沼，遥相声援德川家康。时驻守信浓的武田胜赖部仅有八百余人，勉强前来迎战。谦信赞其勇，不欲以众克寡，竟引兵退去。次年四月，武田信玄突然病死于进京途中。死前曾嘱胜赖与谦信修好，并以为依托，由此可见其对谦信人格的肯定。谦信知信玄死，亦为之伤感，叹道：“吾国之弓箭将不利矣。”随即绝音曲三日，并遣使往海津城吊唁。有老臣进言趁机收复信浓，谦信以“乘人之危之举，不齿为之”，未予采纳。后武田胜赖违背信玄“死后三年不可出战”的遗言，强行出兵，在长筱惨败于织田、德川，元气大伤（史称长筱会战），越后诸将复请乘虚进攻武田，谦信以同样理由未准，至死不曾为难胜赖。
正因为上杉谦信有如此不凡的气度和胸襟，使得公室幕府对谦信怀有很高的期待。
而为了实现“天下布武”理想的织田信长也非常明白，要尽可能不与谦信发生正面冲突。谦信因善于用兵，尝令信长深为畏惧。时人常用“电光石火”来形容其作战。关于谦信的战法之猛烈，后来在大坂之战中表现神勇而得到德川幕府的感状（对武士功绩的褒奖文书）的上杉家臣杉原常陆说：“我等追随谦信公时，历大战小战不计其数，其酷烈无可相比者；纵不期生还之恶战，亦未足得一感状。今之战犹如小儿投石打闹，仿佛赏花游山而得褒赏。”
在织田与上杉缔结盟约期间，织田信长在写给上杉谦信的书信中，一味“表明”自己无心与越后为敌。并积极展开了礼品攻势。其中以赠给谦信南蛮舶来的天鹅绒披风和一张描述京都繁华的屏风最为特别。屏风上画着一队抵达幕府将军宅邸的人马，而这队人马当中，有一个人坐在将军和管领阶层才能乘坐的轿子当中。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谦信。信长赠此屏风可谓意味深远，即向谦信表明自己无心独当天下的霸主，而是由谦信以京都为中心维护天下的秩序。并辩解自己的征战只是为了复兴室町幕府。
但这种手段并没能一直麻痹谦信。1573年，织田信长废黜将军足利义昭，室町幕府宣告灭亡。织田与上杉的同盟随之破裂。
被流放的末代将军足利义昭派使者请求谦信进京，完成上洛之举，以复兴足利家。此时，织田信长也意识到与谦信的冲突已不可避免。遂暗中唆使越后村上氏、常陆佐竹氏、下野小山氏反叛，以扰乱上杉家的后方。上杉谦信亦非庸碌之辈，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遂与织田家尚处于鏖战当中的石山本愿寺缔结了同盟，并在竹杖当中藏入越后出产之砂金，以骗过织田家耳目，将援助本愿寺的军费源源不断送入石山城，从而牵制着织田军的主力，同时进兵七尾城，对织田家形成了夹击之势。加之上杉谦信在当时已享有崇高的威望，故对信长早已不满的势力——如公家、大名及惨遭信长屠杀万人的一向一揆众，也随之呼应而起。史料记载说“庶民百姓亦心向谦信，众人毫无二心追随之。”可见谦信上洛，在当时已非孤立之举，而是人心所向。
天正四年（1576年），为阻止谦信上洛，织田信长在琵琶湖畔修建起气势恢弘的安土城，时人喻作秦始皇的阿房宫。
因在长筱之战中依靠“铁炮”击败武田家，使得织田信长为此自鸣得意，遂打算以同样的战法对付上杉谦信。
天正五年（1577年）九月，正在围攻七尾城的谦信接到了探报，以柴田胜家（一说为织田信长）为主帅的五万织田大军渡过加贺的手取川攻入能登(史称手取川之战)。当时七尾城内已发生了传染病，许多士兵因而病死。十五日，倒向上杉方的游佐续光、温井景隆等发动叛乱，诛杀了长续连、长纲连父子及其一族，七尾城在困守四十余日后陷落。谦信随即率三万五千人马以排山倒海之势迎击织田军。织田军已在手取川前背水列阵，且人数占优，但闻知七尾城已陷，谦信亲自统兵前来时，竟畏其名而战意尽失，士气低落。
由于铁炮具有远程杀伤的能力。上杉谦信汲取了武田军覆灭的教训。打算乘铁炮无法瞄准的夜晚对织田军发动突袭。根据历史文献记载，当时上杉军中规定，如问道“是山吗？”则回答“是山麓”。以便在夜晚中区分敌我。
天正五年（1577年）九月二十三日夜，天降大雨。上杉谦信当机立断，乘雨势向敌阵发动了突击。由于上杉军预先使用了暗号，在黑暗中实施有条不紊的进攻，而织田军因铁炮淋雨而失去作用，顿时乱作一团。织田军不敌，仓皇撤退。在渡过手取川时，因下雨导致河水暴涨，织田军被溺死者不计其数。织田军和上杉军的初次交锋，以织田军惨败而告终。
战后，谦信说了这样一段话：“一战方知，信长实乃弱；若如此，上洛亦非难事！”信长则派人传信给谦信，道：“谦信公上洛，在下信长腰佩一扇，愿为谦信公引路；在下收西国，谦信公纳东国，尊意何如？”然而，上杉谦信早已厌恶一贯阴奉阳违的织田信长，于天正六年（1578年），从越后征发了六万士兵，决意与织田家展开决战，织田家面临着生死存亡的重大危机……
然而，就在这一年的三月九日，上杉谦信在春日山城的厕所内突然病倒，就再也没能起来。四天后，一代乱世英雄与世长辞，结束了自己光辉的一生。根据史书记载，谦信很可能死于脑溢血。卒年仅49岁。相传他留有辞世歌“四十九年一睡梦，一期荣华一杯酒；生不知死亦不知，岁月只是如梦中”，法号曰“不识院殿真光谦信”。
在诸多战国武将中，上杉谦信无疑是非常突出的一个。几百年来，谦信一直受到人们的爱戴。他的魅力，不单在其天才的军事指挥力，更多的来自于他的人格，其行事作风与战国乱世格格不入，有时甚至略显迂腐而为人所乘。但谦信始终保持个人本色，并成为乱世中的强者，绝不是一句“难能可贵”所能涵盖的。
战国武将中钦佩谦信的大有人在。除了武田信玄，另一个老对手北条氏康也同样敬重谦信。氏康在元龟元年（1570年）把第七子氏秀（后来的上杉景虎）送给谦信做人质时，曾对长子氏政说：“晴信（信玄）、信长之辈，都是说一套，做一套，不足以托赖。然而辉虎殿下不同，受人之请，必忠人之事。我死后，诸国中你可以依靠的，舍此无人。”可惜后来氏政未从此言。关东诸侯中直至最后都追随谦信的太田资正，在谦信死后评说：“谦信公之人品，八分乃贤者，二分为恶人。恣纵怒气，行事怪异，是为其‘恶’；除此而外，勇猛而无欲，清静而无邪，廉直而无私，明敏好察，慈惠待下，喜闻人谏等，是为其‘善’。虽有微瑕，不足掩其辉，实乃绝世罕有之良将。”
相传谦信身高六尺（约合180公分，日本正仓院所藏唐尺26支，长度从29.4到31.7厘米）的伟男子，作为武将的另一面，也是热心的学徒。常请儒者山崎专柳斋秀仙解说四书五经；也学习老庄学说；请书道大家、安国寺的名僧建松缮写《孟子》，等等。天文二十一年（1552）进京时，更是与京都的名僧、文人广泛交游。谦信先拜访关白一条兼冬、右大臣西园寺公朝，求教歌道的秘诀；又向大纳言公光质疑《源氏物语》、《伊势物语》中的不解之处。将军足利义辉也和谦信交流和歌。
围攻能登七尾城时，谦信尝咏汉诗一首：“霜满军营秋气清，数行过雁月三更。越山并得能州景，遮莫家乡忆远征。”在孤寂的军营看着能登（“能州”）的山景，想到与它相连的越后群山，不禁激起了思乡之浮想。情景交融，感人肺腑，体现了长年征战在外之人对朴素、自然的本心的渴望。从中也可以看出谦信在诗歌上的造诣。
上杉谦信终身未婚，故传说其为女身。但根据史学研究，一般认定其为男性。谦信不近女色，源于他本身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而正是因为他的信仰，才支撑起他一生的行事风格吧。
上杉谦信去世后，织田信长得以进一步实施他统一日本的计划，但因其为人刻薄，杀戮无数，于1582年停驻本能寺时，遭家臣明智光秀叛变，命丧当场。史称“本能寺之变”。终年49岁。两位战国名将，以“人间五十年”豪情，壮志未酬身先死，令后人感慨不已。这正是——“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参考资料：
百度百科《上杉谦信》
坂本太郎著作《日本史概说》
海音寺潮五郎《上杉谦信·天与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