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大秦妖异志之伯奇
一 禹步
夜色悄然而至,黄土岭染成黑陶般的颜色。这里是陇上。
那个年头,水土流失还不像现在那么严重,没有那么多沟沟坎坎,这里的土地按照从大禹时代流传的九品土质中的排名是上上。人们在那里耕种生存不是问题,但是在四面密林之中,时常有大型的野兽诸如豺狼虎豹出没。尤其是夜晚,它们更是肆无忌惮地袭击人畜,成为人们心中的梦魇。
在陇上有一片青草葱郁之地,那里是一片天然的牧场。有一支被称为“戍秦人”的群落在那里聚居,他们担负着重要的使命,为天下的共主——周天子驯养和输送战争所需的马匹。
黑夜降临,马匹都被小心翼翼地赶入圈中,防止虎豹的侵袭。戍秦人们也都躲入窑洞中,熄灭灯火,进入梦乡。
而戍秦人的首领居住的地方——一座简陋粗糙的宫殿的明堂前却有隐约的火光。
明堂之外,一个身披熊皮,面戴面具的怪人,一手挥舞着长戈,一手握着盾牌,按照某种特殊的步伐往前迈动着。
先正立其形,左脚在后,右脚在前,右脚向前跨上一步,左脚紧跟着与右脚并拢,算是一步。然后再次跨右脚,左脚再次紧跟着与右脚并拢。如此反复行走。一摇三晃,仿佛左腿没有力量,只能靠着右腿往前移步。
这就是禹步。
禹王老爷为了治水,身体拖垮,形容枯槁,左脚也落下了残疾。他凭着坚强的毅力,走遍九州大地,一路斩妖除怪,平定水患,立下不世之功,为后世敬仰。
大禹的威名还震慑了另一个不为常人所知的世界。后世但凡作法之人,往往模仿禹王残疾后的步伐,说是可以吓退作祟的各路鬼怪。
面具怪人迈着禹步,将手中的长戈刺向四方,每刺一下,四下里不知从哪传来凄厉的尖叫,划过夜空后便迅速消失。
火光照在面具怪人的面具之上,面具上四个熠熠放光的黄金之眼。令人感到恐惧。
在明堂之内,跪坐着一个衣着庄重之人。他微闭双目,两眼翻白,似睡非睡,上身微微摇晃,仿佛马上就要一头戗到地上。明堂内没有灯火,此人的身体包裹在一片幽暗之中。
面具怪人口中念念有词:“嗥!敢告尔……某有恶梦,走归之所。其恶梦归,强饮强食,赐某大富,非钱乃布,非茧乃絮,总与大福。”走到明堂门口,用长戈一指明堂内跪坐之人。厉声喝道:“酒肉已经备齐!还不快快享用!何必吞噬那虚无缥缈的梦境?”
话音刚落,只听得明堂发出吱喳吱喳的响声,好像是某种野兽啃噬骨头的声音,接着,整个明堂轰然倒塌。
跪坐之人猛然睁开了双眼。
二 豹面怪
秦仲从梦中惊愕而醒。
身边的夫人也受到惊扰,坐起身来,安抚着夫君:“怎么?又做噩梦了?”
“唔……好像是的,但到底梦到什么,实在是想不起来了……”秦仲捂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到底自己梦见了什么。脑海中隐约闪现出一个长着豹子一样面孔的人形怪物,血盆大口中流淌着令人反胃的液体,仅此而已。
“夫君是不是梦见侄儿自杀之事了?”
“……侄儿?谁的侄儿?”秦仲有点茫然。
夫人赶忙摸了摸秦仲的额头:“夫君,你没事吧?”
秦仲这才恍然大悟,恍惚回想起前几天侄儿当着自己的面拔剑自刎的事情。
自刎者是自己的族侄,远在犬丘戍边的大骆之族族长的儿子。
犬丘的大骆之族已经被犬戎部落围攻了两年了。在这两年里,大骆之族不停地向迁居陇上的秦仲之族寻求救兵。但是秦仲却没有任何援助之举。前来求救的侄儿愤然自尽。夫人说的就是这件事。
秦仲耷拉着脑袋,冷笑着摇了摇头:“我梦到的肯定不是侄儿。”
侄儿自杀那么大个事儿,自己竟然都忘记了,真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到底梦见什么。
秦仲虽然掌握着大批骏马,但是调用权却掌握在周王室的手中。秦仲不得不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师酉禀报。但是师酉的回复却是,天子要对噩侯驭方以及西南夷用兵,需要大量马匹和战车,不可轻易调作他用。于是,向犬丘发兵增援的请求屡屡遭到驳回。秦仲也毫无办法。
按照族内的地位,大骆之族是嬴姓之族的嫡系,而秦仲所领导的秦嬴之族,只能算是庶系。如果嫡系被犬戎攻灭,庶族的脸上也没有光彩。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嫡系灭亡,那么自己就将变成嫡系,带领着大家蓄养马匹,繁衍子孙,如果时机成熟可以向周天子申请加入王师,负责守卫宗周镐京,那么自己所面临的局面将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就在这犹豫迟疑之间,两年飞驰而过,乃至于自己的族侄竟然在众人面前用自己的鲜血溅满自己的朝服,秦仲受到了莫大的刺激。
只是这个刺激好像稍微有点过头。
三 家天下
周天子允许戍秦人活动的地盘很小,不允许他们修建大型城堡,只能比照周王朝都城镐京的九分之一以下的比例修建小城。土地狭小,而且没有自主权,根本不能称之为国,只能称之为邑,而且要时时提防外族与大国的入侵。给予秦仲最大的精神恩赐,莫过于辉煌的家族背景。
按照老辈的说法,那一瘸一拐的禹王,本来打算把位子传给大骆和秦仲的祖先伯益。没承想禹王打心底里不想把天下让给外人。表面上依然按照禅让的规矩把王位让给伯益,暗地里却为儿子启培植势力。禹王百年之后,启突然发动袭击,伯益兵败而死,这天子也就彻底做不成了。夏启则开创了夏王朝四百年基业,也就是所谓的 “家天下”。
伯益虽死,好歹也是出过天子的大家族,他家的后人只好继续屈就当着诸侯。延续到殷商时期,先祖费仲父子追随纣王,遭到了周人的彻底打击,族人被安置在周王室都城镐京西部边陲,与犬戎杂居而处,遭遇外族侵袭如家常便饭,苦不堪言。
苦中又有转机,在与犬戎长期对峙的岁月里,秦仲的祖先成为了养马和驾驭马车的高手。首先发迹的是周穆王的马车夫造父,蒙穆王的赏赐,居住在赵城,称为赵氏一族。
周孝王时代,秦仲的曾祖父非子成为周王室的附庸,称为戍秦人,由卿士虢季兼领的师氏直辖,在汧水和渭水交汇之处放养马匹,并恢复祖姓“嬴”,兴盛一时。
好景不长,由于孝王得位不正,他亲侄子,周王室合法继承人夷王与之展开夺位大战,天下为之倾颓。汧渭之间的两大诸侯国——散国和夨国也乘机展开厮杀。夹缝中生存的秦嬴一族两代君主都不得长寿。命运的重担自然落到年轻的秦仲肩上。
秦仲为了家族的生存,不得不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放弃已经不适合家族发展的汧渭之间,转而率众集体迁居陇上。秦仲意图迁居的想法得到了上司师酉的全力支持,因此得以顺利实施。
但是处于犬戎前沿的大骆一族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开始的时候,因为有申侯作为后盾,大骆之族实现了与犬戎的和睦相处。但是自从周夷王上台之后,鼎烹齐哀公。与齐国同属姜姓一族的申侯也由此失势。失去了后盾的大骆一族开始饱受犬戎的侵扰,这一状况在新天子姬胡(即周厉王)上台之后依然没有改变。
四 群议
秦仲从床榻上起身,摇晃几下脑袋,清醒清醒,他决定,召开部族临时会议,来商讨如何处理眼下的困难局面。
秦人实力薄弱,没有那么多人力修建如同周王室或其他诸侯国一样大型的宫殿。只是用木石搭建起一个十分简陋粗糙的明堂,一旦下雨,明堂内便滴滴答答不断。
秦嬴之族下属的各宗支长老们聚集一堂,每个人都知道现在作为嫡系的大骆之族危在旦夕。身为庶系的秦嬴必须在救与不救之间做出必要的抉择。
秦仲环视着众位面色凝重的长老,一字一顿地说道:“目前的情况想必大家也都清楚。我们秦嬴之族在陇上已经有段时间了。老少爷们的日子也开始有所好转,但是我们的宗家还在受苦呢。宗家多次向我求救,我也不是不想派兵。但是咱得听天子的安排啊。天子面对的强敌,动辄出兵数万,马匹数千,战车数千,咱要先解决这大问题,才能顾上宗家的困难啊。可是侄儿等不了了,于是寻了短见。我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现在看来,光是请示天子也不是办法。不知道大家有什么说道,尽管说来!”
几个长老趴在秦仲面前,青筋暴凸:“仲氏!我们老老实实给天子放马,但是却得到什么好处?我们现在人丁确实有所增加,但是光靠养马从天子那里换取的粮食喂不饱那么多新出生的娃娃们啊!我们的人想在放马之余去山林里砍砍柴、开开荒,天子派去守卫山林的虞官是何等的蛮横无理,说什么天下山林川泽的东西都是天子的,任何人不得私自获取!打死打伤我们多少人。仲氏,这样的天子我们为他卖命值得吗?他不肯让我们派遣大军援助,那么我等愿意率领私兵前去支援宗家!万死不辞!仲氏只要能拨给我们战马三百匹。战车的问题我们可以自己解决!”
“三百匹……”秦仲犹豫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有侍从来到秦仲身边耳语几句。秦仲稍微一惊,赶忙说道:“邢侯叔向父将要驾临,至于排遣私兵援助以及马匹之事待到我接见邢侯之后再议!”
五 蛰伏一千八百年的家族
秦仲再次从床榻上惊愕而起,但总是想不起发生了什么。甚至连自己什么时候招待过邢侯都记不清了。直到自己查阅了管理马匹的竹简账册,才发现战马匹少了五百匹。
当他厉声质问管理账册的小吏究竟发生了什么,小吏还莫名其妙:“是仲氏您亲自下达的命令拨给邢侯叔向父的马匹,难道仲氏忘记了?”
秦仲这才隐约想起来之前发生的事情。他开始焦虑起来,他感到自己现在的状况有点不太正常,弄不好还会导致头风或者记忆力衰退之类的问题。他找来戍秦人中最好的医生仔细对他望闻问切,却查不出任何病因。
事到如今,流言蜚语开始到处传播,有人怀疑秦仲是借故装病,根本不愿意理会宗家求助之事。一些热血沸腾的长老无法忍受秦仲对宗家苦难不闻不问的举动,私下里凑了数十辆战车,率领数百家臣,也不经许可,便向西陲进发,踏上援助大骆一族的不归之路。
秦仲召集长老们开会议事之时,每每发现有人再也见不到踪影,脸色就愈发阴沉。
“我到底做过什么梦?我还没那么老,怎么记性就变成这样?援助宗家之事我到底该怎么管?我怎么就同意让邢侯调走那么多马匹?我究竟该怎么办……”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已经踏入了秦仲所辖的牧区。
这个人头戴高冠,宽袍大袖,腰佩长剑,和镐京城里的贵族相比,衣着夸张而华丽。他望着蓝天绿草之间悠然奔走的马匹和辛勤放牧的牧者,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哀伤的微笑,口中喃喃自语:“一个家族蛰伏一千八百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何况还要再等待五百年……”
六 卫巫与叔向父
“周天子特使卫巫驾到!”
原来那个高冠长袍喃喃自语的怪人就是周天子驾前炙手可热的巫师卫巫。
秦仲仅仅是周王室的附庸,在地位上比大夫还要低下,本来卫巫不过是卫国一个小小的巫师,却因为是周天子的特使,具有了公卿的身价,秦仲见了也不得不拜手稽首以示礼敬。
秦仲找了两名年轻的侍从,搀扶着卫巫端坐上位,自己跪坐在下方聆听告诫。
卫巫仔细不经意地瞅了瞅秦仲简陋的明堂,脸上露出特有的笑容,右手往上一挥:“你这明堂可够气派啊,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在这厅堂之内就可以竖起五丈高的大旗,估计都可以在里面跑马了!这是何等的大手笔啊!”
一番话说得秦仲瞠目结舌,身体微微颤抖,赶忙拜手伏地:“卫巫大人,您就别拿鄙人这简陋的明堂开玩笑了。鄙人缺少修建明堂的工匠,我们这大部分人都只会养马而已。”说着话,抬眼观瞧卫巫的表情,没成想和卫巫碰了个对眼。
卫巫依然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秦仲,你不认得我了?你还记得我在梦中以禹步和方相氏之礼为你驱逐伯奇吗?”
秦仲听后,更加诧异。细细思索脑海深处的记忆,却一无所获。只得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卫巫松了松肩膀,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伤脑筋啊,看来这家伙还挺顽固,你的梦又被他给吞噬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巫没有接秦仲的茬,而是摆出一副庄重的姿态向他宣告:“你知道吗?叔向父这回可立下大功了,他率领兵车百辆和徒御一千二百人,有力地打击了噩侯驭方的叛军。现在天子的重兵已经包围了噩侯的居城,生擒噩侯指日可待!”
“噩侯驭方不是天子的外祖父吗?如果生擒噩侯,天子会如何处置?”
“恐怕要按照先王对付齐哀公的方式,鼎镬水烹,罪不容赦。”
秦仲感到一丝寒意,冷汗沾湿了额头。
“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吗?”
秦仲摇摇头。
“我此次奉天子之命,专门负责前来调查叔向父调取马匹一事。你是如何将马匹拨给叔向父,同时你们又交谈了什么内容?叔向父有没有表现出对天子的不满?你都要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如果你不配合的话,后果你可以想到的吧?”
秦仲赶忙伏下身趴在地上稽首受命。
可是叔向父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的?说了些什么?自己实在想不起来了。
卫巫似乎看出了秦仲的心思,嬉笑起来。
“果不出我所料,你别诧异啊,我知道你不是装的,你到底怎么回事我也十分清楚。不如这么着吧,你现在就当我是叔向父,或许就能把你们当时的对话都想起来了。”
说着话,卫巫竟然模仿起叔向父说话的口音对秦仲喝道:“附庸秦仲,见了本侯还不施礼?”
秦仲不得不再次稽首下拜。
七 伯奇之死
叔向父面带愁容,望着下拜的秦仲。
“这天下真是混乱至极啊。”
秦仲抬头看着叔向父,未解其意。
“如果你的祖父外祖父对你发脾气,你该怎么办?”
“我会检讨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在祖父外祖父面前更加恭顺有礼。”
叔向父点点头。
“如果你的后妻想陷害你的前妻之子,你该如何处理?”
“我会喝令后妻遵守本分,同时让前妻之子对待后妻如生母一般敬重。”
“但是你知道吗?偏偏在这世上,有孙儿要对外祖父下毒手;而有那为父之人为了后妻,而将前妻之子逼上死路。事若如此,该如何是好。”
秦仲正色道:“横死冤死之人会变成厉鬼,纠缠不休。如果做出害死祖父外祖父,逼死前妻之子的行为,必然会受到厉鬼的惩罚。除非有法术高强的巫师才可消灾避祸。”
“秦仲,你可知道朝中重臣尹吉父?”
“知道,他是征伐淮夷的大将军,战功卓著。”
“他就是听信了后妻的谗言,将自己的长子伯奇活活逼死。”
秦仲不知怎么,脑海里突然显出那豹脸怪的模样,不由得一惊。
叔向父继续说道:“世人传言,伯奇变成一个长着豹子般面孔的怪物,他会潜入人们的梦境之中,靠吞噬别人的梦为生。他似乎还存着一颗孝心,所以不敢侵扰他那威严的父亲。却不知为何,潜入天子的寝宫,吞噬天子的梦境,搅得天子不得安宁。于是天子请来卫巫,在宫中施以方相氏驱鬼之法,将伯奇赶了出去。”
“那真是天子的福分。”秦仲赞美道。
叔向父冷笑了一声:“福分……天子曾经命人四处征收赋税,并将山川湖泊的资源收为己有,与民争利。而天子受到伯奇侵扰的那段时间,上朝之后显得宽厚仁慈,一些事因为忘记而缓办,朝堂上的诸侯大多松了口气。但是自从伯奇被赶走之后,天子又恢复过去的状态,并且发动了对外祖父噩侯的征伐之战,将周六师和殷八师的兵力全部投入,仍不足以震慑。我作为臣子必须支持天子,因此率人援助天子。从我的本心来说,是不想参与这场战争的,实在太残酷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从你这里调取足够的马匹参战。”
秦仲听完这些话,默然无语。
八 穆王八骏
不知何时,叔向父和秦仲两人已经来到了马厩前,叔向父饶有兴味地欣赏着马厩里一匹匹骏马,大为赞叹。
“我听说马长八尺为龙,估计你这马厩里养了不止一条龙了。”叔向父夸赞道。
秦仲连忙自谦。
“对了,你的祖先造父曾经为穆王培养出八种不同颜色的骏马:赤骥、盗骊、白义、逾轮、渠黄、华骝、騄駬,不知你这里是否能凑齐八骏?”
秦仲笑道:“培养八骏实属不易,而且那是天子专用马匹,不可能一时凑齐,现在我这马厩之中,只有赤骥、白义、盗骊、渠黄、华骝这五种马匹。”
叔向父用眼一瞥:“哟,那匹青黄色的马匹难道不是騄駬吗?”
秦仲觉得很奇怪,便顺着叔向父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一匹青黄色的骏马,精神抖擞,绝非一般的品种。
“哟!那不是逾轮吗?”叔向父又发现了八骏中的另一品种。
秦仲索性进入马厩仔细寻找,竟然在马厩里找齐了八骏。
叔向父笑道:“既然如此,秦仲不如将这八骏套上马车,我也好欣赏一下秦仲祖传驾车技艺。”
秦仲只得命人将八骏一一牵出,套上最好的马车。一般的马车只须四匹马,而这次有八匹,而且是刚烈的骏马,驾驭难度可想而知。
秦仲换上一身便于驾车的服装,短衣襟小打扮,与之前一副浑浑噩噩,什么都记不起来的模样大不相同。
他安稳地坐在栓套好八骏的马车上。
别人驾驭的马车往往只有四匹骏马,而秦仲驾驭的马车的马匹却多出一倍,火红色的赤骥、赤褐色盗骊、银灰色的白义、栗色的逾轮、鹅黄色的渠黄、黑鬃黑尾的枣色马华骝、青黄色的騄駬,光华夺目。相比之下,马车则显得寒碜得多。
秦仲调整好车辕的方向,手中抓牢缰绳,轻轻一抖,八匹骏马便整齐地奔跑起来,开始速度不算很快,逐渐加速,一路飞奔而去,一口气奔出了居城。
秦仲这时感觉到自己如同飞腾于上苍,日月穿梭于两旁,飞龙穿梭于上下。完全不顾周围是否有他人的存在。左转,右转,来回自如,毫无阻隔。骏马的四肢健壮而匀实,步调仿佛踩着宫、商、角、徵、羽的音律,整齐而协和。
秦仲如同琴师一般,用八骏的步伐在演奏一曲令人激奋同时又令人感到安静祥和的乐曲。
突然,这乐曲声中掺杂了不协调的音调,如同雷霆一般的马蹄之声骤然而至。
从前方原野上出现了一支庞大的军队,他们的面容和中原人差别不大,但是军队呈现出一种杂乱的排列,战车样式奇形怪状,而且还有一些人是骑在马上的,这种阵型在周王朝统治下的诸侯国中十分罕见。
他们就是犬戎!侵扰大骆一族的犬戎!难道说大骆一族的防线已经被犬戎攻破了?
秦仲惊惶地想着。
犬戎骑在马上向着秦仲飞驰而来。
秦仲赶忙把一只手的缰绳交到另一只手上,从腰间拔出青铜剑。
可是对手已经举起弓箭,飞矢如蝗。
秦仲脸上、手上,躯体上很快就布满了箭杆,血流如注,手中依然高擎着铜剑。
惊惧的八骏载着秦仲僵直的躯体,如同八条游龙一般闯入犬戎如乌云般的军阵,顿时间将犬戎的军阵撕开一条巨大的口子。
乌云在四处扩散,天,逐渐变成一抹魆黑。
九 恐怖之夜
秦仲再次睁开眼睛,天色已晚,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自己仍然站立在马车上,身上乃至脸上都布满了箭簇,血流不止,秦仲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疼痛,却没有生命衰竭的迹象。很奇怪。
秦仲也顾不得这些了,调转马头,打算回到自己的居所。
等到他再次来到自己的居所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那座仅仅是镐京城九分之一还不足的小城,而是一座远大于镐京城的巨型城池。
秦仲驾车进入城中,道路笔直而宽阔,但是悄无声迹。
这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秦仲带着满身的箭簇继续驾车前行,凭着感觉寻找自己朝见牧人长老的明堂之前。
豁,这也不是那座简陋不堪的小明堂,而是廊腰缦回的华丽宫殿。
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五丈高的大旗……里面跑马……
里面真的可以跑马吗?
秦仲也顾不上诧异之情,驾着马车直奔朝堂而去。
一路上未见士兵把守,也没有任何人前来阻拦。
秦仲一口气将马车行驶到大殿深处,调转马头,这才发现,这个大殿里竟然早就坐满了人。
这群人分坐两旁,一个个宽袍大袖,看起来一个个都如同官僚的模样。
居左者,全身上下一袭雪白色朝服。居右者,全身上下一袭乌黑的朝服。
但是这些人的面孔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右边其中一个穿着黑色朝服的怪蜀黍站立起来,用手一指对面:“我大秦为水德,以黑为上,你们这群人穿着一身白色,到底是要奔丧啊?还是要向敌人投降?”
左边也站出一个穿着白色朝服的怪蜀黍,也用手一指对面:“我大秦乃是白帝少昊之后,乃是金德,理应尚白。黑色是晋国人奔丧的时候才穿的衣服,是何居心?”
“你大逆不道!”
“你才大逆不道!”
……
朝堂上顿时吵成一团,黑白怪蜀黍们一个个捋起袖子晃动拳头,眼看得就是一场黑白大战。
秦仲见此场景,胸中无限愤慨,大吼一声:“你们别再吵了!”可是没人理会。
“犯人押到!”只听殿外一嗓子下来。黑白怪蜀黍们立刻安静下来。
秦仲抬眼一看,那个在朝堂门口喊话之人竟然是卫巫,身披熊皮,一手执戈,一手执盾。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戴面具,因为脸上已经长了四只眼。
卫巫笑了一下,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长戈,便一瘸一拐地走了下去。
几个武士押解着一个上身赤裸,披头散发之人来到了大殿之上。
黑白怪蜀黍们不知道从哪里七手八脚搬过来一口大鼎,在里面灌满看上去浑浊不堪的河水。还有些怪蜀黍在鼎下添加柴火,点燃火苗。
黑白怪蜀黍们一起对着犯人大吼道:“说!把你的罪行全部说出来!”
犯人抬起脸来。
秦仲一看,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心生怜悯,便问道:“你到底犯了什么罪,寡人会酌情处理。”
话音刚落,黑白怪蜀黍们呼啦啦集体跪拜,大声说道:“皇帝陛下,‘寡人’是诸侯国君的自称,作为万尊之躯,恳请皇帝陛下自称为‘朕’。”
秦仲挺纳闷,天下人都可以自称“朕”,有什么好稀奇的?朕就朕吧。
“朕来问你,你身犯何罪?”
犯人答道:“我身为儿子,谋害后母,父亲尹吉父不容我于世。”
秦仲听了大吃一惊,难道这下面的犯人就是伯奇?
伯奇脸上露出笑容,悠闲地吟诵起来: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声调愈发苍老,再看伯奇头上生出白发,脸上布满皱纹。
“我身为外祖父和臣子,不守臣道,意图谋反,谋害外孙。外孙恨我入骨。恨不得将我一家老小斩尽杀绝。可悲啊!可悲!”
秦仲被这眼前的变化给弄糊涂了。伯奇怎么突然变老了?他是谁?噩侯驭方?
黑白怪蜀黍们齐声高喊:“皇帝陛下,杀不杀?”
那已经变成鸡皮鹤发般的犯人一阵狂笑,挣脱身边的武士,径自跳入已经滚开的大鼎之中。
笑声依然在大殿上围绕。顿时整个大殿里回荡着鼎中滚开的水所发出的爆破之声。
秦仲目睹这一场景,已经完全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两边的黑白怪蜀黍们束手侧立,虽看不到五官,却能感受到一股肃杀之气。
鼎中尚有异动。
一只已经被煮的发白的手扒在了鼎沿上,皮肉脱落,露出可怕的骨骼,手指像蚯蚓一样不停地蠕动。
鼎中传来呜咽之声:“叔父啊!大骆一族危在旦夕。快来帮帮我们啊……”
秦仲闻听此言,魂飞魄散。直接从马车上翻落下来。
秦仲不敢去看那鼎,害怕看到那煮的得惨不忍睹的可怕面容。
老天爷啊!谁来救救我?
大殿开始摇晃起来,又传来那吱喳吱喳的响声。
“梦只有养肥了吃起来才有味儿……哈……哈……哈……”一个豹子般面孔的怪人占据了秦仲的整个视野。
一切归零。
十 梦醒
秦仲再次醒来,发现自己竟然穿着睡服就出来了。望望四周,一群人在看着他,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
“哎呀,仲氏,你总算醒了。大家都担心得要命。”
秦仲呆呆地问:“怎么了。”
“仲氏,请你往后看……”
秦仲这才发现,自家那个简陋的明堂已经倒塌成一片瓦砾。
“之前地震了?”
众人点点头。
“卫……卫巫大人呢?不会在瓦砾里?”
“仲氏,卫巫大人午后就走了,还说从你这得到很重要的情报要向天子禀报。”
“什么重要的情报呢……难不成会对叔向父大人不利?我之前又梦到什么了……”秦仲依然是一片迷茫。
不过事后,秦仲倒是再也没出现梦境丢失的现象,也没梦见什么特别离奇古怪的东西。
慢慢地,镐京城的一些消息逐渐传了回来。卫巫在四处设立耳目,专门负责监视地方上对天子不利言论之人。叔向父回到封地邢国,拒绝一切来客,拒绝天子召唤,拥兵自守。
又过了几年,镐京城出现兵变。守卫京城的士兵联合国人将周天子驱逐,史称国人暴动。卫巫被乱军活捉,砍成肉泥。
而犬戎也乘乱将大骆一族彻底攻灭。
秦仲听到这些消息,不知是喜是悲:“该我出手了……”
《史记》云:“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西戎杀秦仲。”
补完
原本黯淡的教室内闪烁了几下,变得满屋通明。
讲台上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手中拿着激光教棒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开始侃侃而谈:“刚才银幕中所展示的,就是秦仲所丢失的梦境。当然,他最后被乱箭穿身,也是他最终的归宿。我们可以看到秦仲驾驭的八匹骏马就是传说中的穆王八骏,这显然不可能是现实。但是通过梦境我们多少可以窥探出秦仲的内心世界。他的焦虑,集中体现在外敌入侵的压力之上。他梦想着驾驭穆王八骏,一方面说明他希望重整祖先的荣耀,另一方面,他的潜意识里存在着雄霸天下的野心。但是又由于道德约束与现实的压力,他不得不抹杀潜意识中萌动的野心。于是就幻化出所谓的食梦兽伯奇,将自己的焦虑与野心统统吞噬,那么他的内心才能归于平衡。至于在银幕上所显示的华丽宫殿,穿着黑白朝服的官僚,都具有高度的象征含义,这个要通过对历史的了解,才能充分解读其中所蕴藏的内涵。”
台下响起噼噼啪啪的掌声,原来台下的听众只有一个学生。
学生举手问道:“老师,您的解说非常精彩,但是我感觉我并不是在上心理学课程,而是在上一场电影赏析课。您所说的秦仲生活在距今两千多年前的古代,他的历史事迹恐怕都难以考证。即使是生活在现代,又没有那种只有科幻小说中才存在的监测患者梦境的仪器‘DC MINI’,根本无法将大脑中梦境还原成画面。如果老师您刚才放映的画面仅仅是拍摄出来的东西,那都是经过后期加工的产物,又能有多少说服力呢?希望老师能向我好好解释这个问题。”
中年白大褂男子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学生好奇地点点头。
“因为我在你的梦里。”中年白大褂男子突然变成豹子般的面孔,张开血盆大口,流出令人反胃的液体。
教室的灯又灭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