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梁书·陈庆之传》书后

泉重行/作

有梁一代,名将众多,其中最具传奇色彩者,或当数陈庆之。其人生平事迹,具见《梁书》卷三二《陈庆之传》(《南史》卷六一《陈庆之传》略同),另散见于《洛阳伽蓝记》、《魏书》等书,大多为人所熟知,故不赘述。然其人门地或有可论者,因作此文,并略及其余。

治史者言庆之门地,多取《梁书》本传所载武帝手诏及《南史》本传“梁世寒门达者唯庆之与俞药”语为解,遂使人有庆之出身社会下层之感,尤其诏中“本非将种,又非豪家”一语,更具迷惑性。须知“将种”、“豪家”二词,虽略有区别,均指社会身份较低之武力豪族而言则无疑义。庆之既非将种,又非豪家,又以近侍起家,似出身极为微贱。其实以当时观念论之,庆之家世实甚寒微,然寒则寒矣,非贫家也。

史谓庆之为义兴国山人,义兴陈氏不显于世,然据《南齐书》卷五五《孝义传》云:“建元三年,大使巡行天下。义兴陈玄子四世一百七十口同居,……并共衣食。诏表门闾,蠲租税。”可知亦为一保持旧风之大族。当时家族能守此旧风,除世守礼法、一门雍睦外,其经济状况亦必足以支持方可。盖一门之内,通塞兴衰不同,数世同居,必须裒多益少,方可维持,如无礼法世风为基础,必不能久;又或家风虽未衰替,而所入唯足自赡,亦难相顾。陈氏能四世同居,其家风及经济状况则可见一斑。或谓礼法旧门皆是士族,陈氏既是寒门,不得世守礼法。然自魏晋以来,世风特重孝行,此风起于儒学旧门,而周流遍天下。上引《南齐书·孝义传》,传主十六人,仅江泌(济阳江氏)、萧睿明(兰陵萧氏)、陆绛(吴郡陆氏)三人出自高门而已,又崔怀慎(清河崔氏)、孙淡(太原孙氏)、封延伯(渤海封氏)、乐颐(南阳乐氏)、杜栖(吴郡杜氏)五人为中层士族,公孙僧远(会稽人)亦有士族嫌疑①,余者皆是寒门,若计及非传主而附见于传中者,则寒门人物实居大多数。可知守礼虽为高门标志,亦未可谓寒庶皆不谙礼。又南朝寒人起家近侍者多怙宠不法,而庆之独以祗慎见称,或亦得益于家风欤?然其少子暄负才恣肆,家风替矣。

庆之本传云其散财结士、常思效用,可见其家不贫。当时所谓之寒人未必家贫,富室而兼寒门者,在所多有。此事非关贫富,但由家非士流耳。当时士人虽箪食瓢饮,犹是百世衣冠;寒庶纵高车驷马,终不得齿于士大夫。此等实例甚多,不能备举。此辈寒人本无品第,或以财力雄于乡里,甚者得仕州郡,如本地豪族比。《梁书》卷一〇《杨公则传》云:

湘俗,单家以赂求州职。公则至,悉断之,所辟引皆州郡著姓,高祖班下诸州以为法。

所谓“单家”,即“寒门”之别称也。然彼等门地寒贱,若以法裁之,则彼亦无可奈何。《梁书》卷五三《良吏传》云:

(余姚)县南又有豪族数百家,子弟纵横,递相庇荫,厚自封植,百姓甚患之。(沈)瑀召其老者为石头仓监,少者补县僮,皆号泣道路,自是权右屏迹。瑀初至,富吏皆鲜衣美服,以自彰别。瑀怒曰:‘汝等下县吏,何自拟贵人耶?’悉使著芒矰粗布,侍立终日,足有蹉跌,辄加榜棰。

此处所谓“豪族”,非指地方豪强大族,乃是富室寒人之谓。沈瑀任意摧抑之,或召之为吏,或使易著布衣,而彼等亦俯首听命,正因家世寒贱、无可相抗耳。

庆之用兵之妙,为当时所称,姚思廉谓之“颇、牧、卫、霍之亚”,或有过言,然亦足以睥睨一世。南朝精兵多在北边,如徐兖青冀四州,及南徐州之京口、雍州之襄阳,皆天下劲兵处,崔僧渊所谓“淮蕃海捍,本出北豪”②,信不诬也。吴人向有不习战之名,然庆之攻荥阳,东阳宋景休、义兴鱼天愍逾堞而入,并以壮士称,此皆吴人,何其善战乃尔?又庆之不善弓马,梁武帝亦言其非将种豪家,何以竟终为名将?余意其当与庆之散财结士有关。

所谓散财结士,盖即收合部曲之同义语,庆之所领之兵,必有亲信部曲为之根本。此实南朝将帅之常态,然部曲至梁时已不受重视,治史者多引张孝秀之率部曲耕作为言,以为部曲之私兵性质已然淡化,实际南朝私兵与依附民一而二、二而一,端视其主身份而已。庆之既为将,其部曲私兵性质必然强化,不待言也。又史言庆之善抚军士,能得其死力,观驼涧之战,庆之以麾下二百骑奔击魏军,破其前阵,其时若一人怯战,必全军尽墨矣;又彭城、洛阳两度退兵,皆败而不乱,可知其言不虚。然收纳人心非一日之功,他军或战时配给,或常驻州郡,皆不能久从将领,唯部曲随主而行,其名不登户籍,生计仰于主人,故最易收其心以为我用。庆之善抚军士,所指自不止部曲,当涵盖其前后所领诸军在内,然其所部之根本若非亲信部曲,恐亦不能控驭部下如此。

史言庆之常思效用,其所欲效用者何?观本传系此事于庆之为主书时,当是梁朝初建之际,其时内乱既息,外难方殷,若推断庆之所注意者在于梁魏战争,当无大误。正以其有意军旅,故虽甚见亲赏,而未如寻常近侍转任中书通事舍人、制局监之类要职,但为奉朝请而已,其后更历任军职。然庆之虽出外,梁武帝实未疏之。观涡阳之役,时领军将军曹仲宗总全军,庆之官不过东宫直阁、位不过军主,与仲宗相去甚远,而竟杖节军门,责诸将以无功,大言:“审欲班师,庆之别有密敕,今日犯者,便依明诏!”此与受诏监军何异?又涡阳大胜之后,武帝手诏褒之,亦非常制。以此二事,可知庆之于当时特蒙恩遇,迥非寻常可比,加以武略过人,故终至通显。然梁时士庶仍如天隔,非特受恩顾,不能超越,故寒门达者唯庆之及俞药而已③。


①《六臣注文选》二八《乐府下》陆机《吴趋行》“八族未促侈”句下注引张勃《吴录》云:“八族:陈、桓、吕、窦、公孙、司马、徐、傅。”可知公孙氏为吴之八族之一。会稽亦吴地,或有公孙氏子孙迁居于彼,故云公孙僧远有士族嫌疑。

②《魏书》卷二四《崔僧渊传》。

③ 俞药见《南史·陈庆之传》附传,其人亦出身武帝左右,武帝尝劝其改姓,言俞氏无先贤,而药不从,可见其与武帝关系之近。然其所终官位尚不逮庆之。庆之终仁威将军、司州刺史、都督司豫西豫三州诸军事,仁威于天监二十四班军号中为十六班、于大通三十四班军号(大通三年改定军号,史言共四十四班,然前后通计之,三十四班而已。岂史臣之误乎?)中为二十六班;梁世刺史无常班,以佐吏班次看,湘豫司益广青衡七州为一等,可知当时视司州为重镇;殁赠散骑常侍、左卫将军,于十八班官品中均列十二班,略当北朝之正四品。俞药终云旗将军、安州刺史,而云旗不见于天监二十四班中,大通三十四班中列十二班;安州地望今不可考,《隋志》有三郡梁时曾立安州,即普安、钟离、宁越,要之皆是重镇,但其重要性较之司州仍难以比肩;《南史》不记其赠官,然自生前官位观之,纵有所赠,亦必不及庆之。庆之与俞药均受武帝宠遇,而历官不过如此,可知梁世寒人仕进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