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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佞小人还是革新者？
真田豪/作
最近对朝鲜半岛的历史也有了点兴趣，在阅读学习相关史料的时候，发现了一位有争议的人物，进而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高丽史》和《东国僧尼录》说他是逆僧、叛逆，对其大肆辱骂谴责，甚至斥之为老狐精。而北朝鲜编撰的《朝鲜通史》及最近发表的一些史料文章却对其大加赞赏，称其为改革派，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此人是谁呢？就是高丽末年赫赫有名的僧侣辛旽。
提到辛旽，就不能不先介绍一下恭愍王，可以说辛旽一生的荣辱兴亡都是恭愍王一手造成的。王建918年杀弓裔建立高丽王朝，936年统一朝鲜半岛，传到第31代恭愍王时，由于海上倭寇持续侵犯和高丽封建中央集权自身的极度衰弱，王朝统治变得岌岌可危。恭愍王(1330～1374年)，名颛，初名祺，是忠肃王的儿子。他在位时（1351～1374年）恰逢中国元末农民起义风起云涌，起初他也沿袭了亲元政策，当时高丽王廷内以大土地所有者（大农庄主）为基础的世臣大族握有实权，而他们大多是和蒙古王室通婚的亲元势力。实际上恭愍王也是蒙古王室的驸马（包括他在内七代均为元驸马），取名伯颜帖木儿，他早年依靠的就是世臣大族奇氏和权氏的势力。然而即位后的恭愍王眼见元朝势力日衰，国内反对元侵略势力的呼声日益高涨，就果断地出兵反元，并坚决肃清了奇氏与权氏两族的势力，停止使用元朝年号，恢复了高丽传统官制。而此时元尚未被明朝驱逐到北方的蒙古地区（注1），所以恭愍王此举应该说是准确判断形势后的正确决策，在一定程度上赢得了民心。而一度深受恭愍王重用的辛旽，正是在此后登上历史舞台的。
辛旽，法名遍照，字耀空，号清闲居士，是桂城县玉川寺女婢的儿子，父亲不详。然而当时的高丽身份等级森严，奴婢很难成为享有与两班同等社会政治特权的僧侣，所以辛旽的父亲很可能是有权势的人，或许就是他所在灵山的某个僧侣。
《高丽史 辛旽条》记载，恭愍王曾经梦见有人拔剑刺杀自己，幸为一僧人所救，于是暗中记下了僧人的容貌。巧合的是，不久金元命推荐辛旽来见恭愍王，一见之下恭愍王大吃一惊，辛旽竟然长的与梦中那位救过自己的僧人十分相象。更加令恭愍王高兴的是辛旽能言善辩，对政事改革的一些见解也令恭愍王颇为赞赏，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于是屡次召见恩宠日隆。这引起了当时的权贵李承庆、郑之云等人的不满，说挠乱国家者必是此人，欲杀之而后快。恭愍王于是偷偷告诉辛旽，让他暂时躲避。李承庆和郑之云死后，已经留起长发成为头陀的辛旽再次来见恭愍王，欣喜不已的恭愍王“称为师傅，咨访国政，言无不从。人多附之，士大夫之妻妾，以为神僧，听法求福而至。”而《高丽史》在这段文字之后紧接着就说“旽辄私焉”，也就是说辛旽借机与这些女子私通。
右正言李存吾认为辛旽是妖物祸国，上疏指责“辛旽常骑马出入红门，与殿下并据胡床。其在家寄相拜庭下，旽皆坐待之。虽崔元金仁俊，亦未有如此。”结果恭愍王大怒，命令将其奏折烧毁，召见李存吾并斥骂之。李存吾看见辛旽与恭愍王对坐于胡床之上（注2），就大声叱骂，辛旽惊骇之下不知不觉就起身了，这让恭愍王更加恼怒，将李存吾关进巡军狱并最终贬为长沙监务。由此可见此时恭愍王与辛旽的关系是何等亲密无间。还有另一件事也很能说明这一点，恭愍王纳王氏、安氏为妃，一天举行内宴，二位妃子侍立。辛旽对恭愍王说，“二妃年少，圣体不已劳乎？”一般人是绝对不敢这样对一国之主说话的，所以《高丽史》称“其褒慢无礼类此”，然而换个角度来看，这恰恰证明了二人十分投缘。
“以遍照为守正履顺论道爕理保世功臣、壁上三韩三重大匡、领都佥议使司事、判监察司事、鷲城府院君、提调僧、录司事兼判书云观事。”从这么长这么多的官职可以看出，恭愍王对辛旽是何等的重用和信赖。正是在此时，遍照“始称姓辛，改名旽。”
恭愍王为什么会对辛旽如此青睐有加呢？决不仅仅是因为投缘和迷信，还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在恭愍王看来，“世臣大族，亲党根连，互为掩蔽。草野新进，矫情饰行，以钓名，及其贵显，自耻门地单寒，连姻大族，尽弃其初。儒生柔懦少刚，又称门生座主同年，党比徇情。三者皆不足用。”也就是说，世臣大族、出身卑寒者和儒生均不可用，“思得离世独立之人，大用之以革因循之弊。”在恭愍王看来，辛旽是能够改革时弊、进而挽救行将崩溃的高丽王朝最合适的人选。因为他认为辛旽“得道寡欲，且贱微无亲比。任以大事，则必径情，无所顾籍。”
然而辛旽深知这是一件棘手的差事，推辞不受，并且说道：“尝闻王与大臣，多信谗间。愿勿如是，可福利世间也。”于是恭愍王亲笔写下盟书：“师救我，我救师，死生以之，无惑人言，佛天证明。”辛旽这才答应参与国政。
1365年(恭愍王14年)后，恭愍王沉迷佛事，封辛旽为真平侯，国家大事几乎全部托付给了辛旽。
那么辛旽接受的是怎样一个烂摊子呢？倭寇于1350年第一次大规模入侵高丽，虽然被守卫合浦的万户崔禅击败，但是此后仍然屡次来犯，甚至一年之中数次侵犯，范围也由沿海扩大到内地。而1351年在中国中部兴起的大流民集团红头军，其中的一支四万余人也于1359年侵入高丽，大肆抢掠，一度占领平壤。1361年更是以二十万之众大举入侵，恭愍王根本无力抵抗，只得放弃开京退到安东（庆尚北道），平壤、开京等大城市和高丽中部及西北地区遭到严重破坏。更加糟糕的是高丽国内的情形也非常危急，“比来纪纲大坏，贪墨成风。宗庙、学校、仓库、寺社、禄转（官吏的薪俸）、军须田及国人世业田民（奴婢），豪强之家夺占几尽。或已决仍执，或认民为隶。州县驿吏、官奴、百姓之逃役者，悉皆漏隐，大置农庄，病民瘠国，感召水旱，疠疫不息。”
辛旽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内忧外患都十分深重的、摇摇欲坠的高丽王朝。立志革新的辛旽，敏锐地觉察到不应该以大农庄主为统治基础，而应该依靠中小封建地主，对于大农庄主反而应该加以限制。此外，为了重整国家制度稳定局势，还必须获得农民的支持。这就是辛旽所设想的用以解决病入膏肓的高丽王朝的良方。
辛旽的改革无疑是雷厉风行的，“用事三旬，罢逐亲勋名望家宰台谏，皆出其口。领都佥议久虚其位，是自领之。始出禁中，寓奇显家，百官诣门议事。”1366年5月，辛旽设置田民辨整都监，自己充任判事，将大农庄主掠夺的土地归还原主，还将那些奴婢恢复为良人。打击兼并土地的大农庄主，加强中央集权，解放奴隶，这些改革措施无疑是有进步性的，正因为符合人民的利益，故而百姓称辛旽为“圣人”。《高丽史 辛旽条》记载：“令出，权豪多以所夺田民还其主，中外忻然。旽间一日至都监，仁任、春富以下听决焉。旽外假公义，欲市恩于人，凡贱隶诉良者，一皆良之。于是，奴隶背主者峰起曰：‘圣人出矣'。”
整体上说，辛旽的改革包括三个方面：
一） 新设内宰枢制，变革从前由宰臣和枢密在皇宫中处理国家重大事务的制度，将被削弱的王权予以收回和强化；
二）1366年5月设置了田民辨整都监，查处不正当兼并的土地和压良为贱的行为（注3），此举赢得广大人民的赞扬；
三）重建教授国学的成均馆，积极推广儒学，继而兴建五经四书斋和推行科举三层法，提拔李崇仁、郑道传、权近等饱学之士为国家效力。
随着这些改革措施的实施，辛旽的权力威望越来越重，以至于“辛旽骑马至都评议司幕前，宰相皆起立拱手。旽马而与语，旽服饰一如王。----- 元使乞彻至问曰，闻尔国有权王，何在？时中国谓旽为权王故云。”
辛旽比从前彻底得多的辩整田民工作，以及显赫的权势与威望，让被打击的王廷中奇、权两族余党和世臣大族们咬牙切齿，他们逐渐纠集势力反对辛旽，密谋除之而后快。就连当初推荐辛旽入宫的金元命也加入了反对辛旽的行列。然而计划泄漏，辛旽向恭愍王表明心迹：“旽山水间一衲也，上勤令至此，旽不敢违命。思欲去奸恶用贤良，使三韩百姓粗得平康，然后将一衣钵，还向山林。”此时恭愍王还是信任辛旽的，于是参与密谋的知都佥议吴仁泽、前侍中庆千兴、前评理睦仁吉、三司右使安遇庆、三司右使金元命、前密直副使赵希古、判开城李珣、评理韩辉、鹰扬军上护军赵璘、上护军尹承顺等人多被贬为官奴。
辛旽虽然幸运的躲过了这次劫难，却并没能太平多久，到了1369年，国内外的形势开始变得对他越来越不利了。大旱使改革的某些副作用激化；处于元、明交替期，征伐满州的武将势力得以强化；对佛教持批判态度的新进儒生与僧侣的隔阂变得十分鲜明。对辛旽娶妻妾生子和喜欢酒色的指责之声高涨。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致命的，最重要的是辛旽的权势威望终于令“王亦有不自安之意”，恭愍王对这位"圣人"的信任和支持开始动摇，想着要收回权力自己亲政了。
《高丽史》记载“旽自知鸱张大甚，恐王忌之，遂谋不轨”，准备在恭愍王拜谒宪景二陵之时，设伏道旁行刺，因其党羽见护卫很多而未能实施。辛旽的门客选部议郎李韧匿名称寒林居士，以书信密告宰相金续命，后者将密信交给了恭愍王。结果辛旽被流放，一党思远、奇显等七人被诛。然而这封匿名信是不是世臣大族们的阴谋呢？世臣大族们是不会放过辛旽这个眼中钉的，1371年，他们要求处死辛旽，恭愍王派遣大司成林扑、判事金斗赶赴水原。令人感到可笑的是，恭愍王还没有忘记当初与辛旽、李春富等人的盟约，将盟书交给林扑，让他指责辛旽--你说亲近妇女是为了导引养气，不是私通，可现在你竟然生了儿子，这难道是记载在盟书上的吗？你私自建造甲第，难道也是盟书上的吗？如此述说一番，然后将盟书焚毁，将辛旽肢解，枭首后运往京城。一位杰出的改革者就这样被残忍的杀害了。辛旽年仅两岁的儿子和同母异父的弟弟也均被斩杀，辛旽一派不是被处死，就是被流放，要不就是成为官奴。
清除辛旽一派的林坚味和廉兴邦一派，将辛旽所制定推行的政策全部推翻，撤销了辛旽一手组建的田民辩整都监，将辛旽一派辛辛苦苦辩整的田、民全都复旧。国家所属的公田和公民大都变成了大农庄主的私田和私民，死灰复燃的世臣大族为所欲为，百姓苦不堪言。在对外政策上，也恢复了重新接近北元的路线。刚刚有点起色的高丽王朝至此终于无可救药，一步步的滑向灭亡的深渊。
三年之后的1374年，恭愍王被宦官崔万生等弑杀身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恭愍王死后无嗣，北元想送高丽宗室、沈王脱脱不花回国即位，这自然遭到高丽的反对。权臣李仁任等人拥立辛旽之子、时年仅十岁的恭愍王的养子辛禑为王（注4），这可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然而这恰恰也说明了辛旽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虽然李仁任拥立辛禑很可能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但辛旽真是那种残害忠良、淫人妻女、令满朝文武乃至全国上下莫不切齿痛恨的人，谁又会同意拥立他的儿子为王？
《高丽史》和《东国僧尼录》大肆谴责辛旽好色荒淫，傲慢无礼，排除异己乃至图谋篡位，最后更说辛旽是老狐精。现在看来，恐怕多是不实之辞。这些多半是世臣大族们为扳倒辛旽以及掩盖事实真相而制造的谣言。只有辛旽为恭愍王祈求子嗣而大办法事的记载有可能是真的，作为僧侣操办法事很正常，但“是日，暴风终日，黄尘涨天。会凡七日，而暴风三日，大霜三日。”这样的记载怎么看怎么不象是真的。历史也是人写的，而且还是由胜利者书写与篡改的，古今中外都是这样。
辛旽的荣辱兴亡几乎是在恭愍王的一念之间，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同样被称为奸僧、妖僧的普雨和道镜。前者得到文定皇后的宠信，后者也深得称德天皇的信赖，然而二人都是在宠信自己的女子死后失势并被流放，普雨更被杖杀。相比之下，辛旽似乎更为不幸，他是个热心的改革者，满怀拯救百姓富强国家的美好愿望，却最终惨死，死后还被诬蔑为妖僧。而要置他于死地的，正是当初对他委以重任并且信誓旦旦的恭愍王，不知辛旽在临死前做何感想？
辛旽意图挽救内忧外患之中的高丽王朝，于是打击世臣大族、辨整田民，却因此而得罪了朝中那些代表大农庄主利益的大臣们，最终惨死。历史上改革者（特别是作为臣子的改革者）往往自身的结局并不美好，如中国的商秧、王安石、谭嗣同等等。如果没有爱国救民的远大理想以及为实现理想而忘我的勇气和努力，而只是为了一己私利的话，又怎么会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举世皆浊我又何必要独清呢？就凭这一点，辛旽就值得后人尊敬，更何况虽然他的变革最终失败了，但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才迎来了儒教的中兴，涌现出郑梦周、郑道传、尹绍宗等杰出的人才，为此后李朝的建立和发展奠定了厚实的人才基础。事实上此后的改革派两班与辛旽有很多的共同点（注5），只是在排佛这一点上与身为僧侣的辛旽不同而已。
时光终将滤去所有不真实的东西，在六百多年后的今天，越来越多的学者肯定了辛旽的历史功绩，据闻由孙昌珉主演的MBC新剧《辛旽》将予今年9月开播，相信不久之后大家就将看到辛旽这位杰出改革者的传奇故事了。
辛旽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奸佞小人乃至叛逆吗？不，我还是相信他是位励精图治的革新者，一位失败的悲剧英雄！
注1：元被驱逐到蒙古地区是在十几年后的1368年，此后就被称为北元。
注2：胡床由西域少数民族传于汉地，东汉始传入，见于文献记载，但没有形象资料。胡床由八根木棍组成，坐面由棕绳联接，后世称为马扎。
注3：在土地兼并过程中，封建地主霸占良人，当作私奴婢使用，叫做压良为贱。
注4：据说恭愍王无嗣，与辛旽的婢妾般若私通，后般若生下牟尼奴王（即辛禑），恭愍王指为其子。
注5：改革派两班是一些中小封建地主和没落的两班，他们信奉朱子学反对世臣大族，后与李成桂串通并最终推翻高丽王朝，于1392年拥立李成桂为王，建立了朝鲜王朝。
附上两点看法：
1）我现在有种怀疑，辛旽之于恭愍王有点象赵光祖之于中宗，这两人其实都是牺牲品，即在大臣们强烈的反对之下，为保皇位，而被出卖的。恭愍王未必不知辛旽是冤枉的，就象中宗也可能知道赵光祖不是谋逆之人，然而在权衡利弊之下，还是牺牲了这两个人。当然，辛旽和赵光祖的所作所为肯定也有不当之处，以致引起恭愍王和中宗的猜忌与不满。事实上，要导人向上和努力奋斗自然难，而同流合污劝人淫乐享受自然容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便是称为难得的明君的李世民，到晚年也变的不喜人谏了，这正是作为臣子而要进行改革最困难的地方。
2）这篇文章并不是要全面的来评价辛旽这个人，只是觉得《高丽史》中对他的记载不实，评价也不够公正。因其子辛禑为王而认为他是吕不韦似的人物，将父子二人皆列为叛逆，这应该是李朝站在儒家所谓正统思想上的做法。弄这篇小文的目的只是为了说明辛旽这个人并非《高丽史》中所记载的那样不堪。
主要参考资料：
《高丽史》、《东国僧尼录》、《朝鲜通史》
http://www.shinjongwoo.co.kr/name/sa/data/saa1-98.html
http://mtcha.com.ne.kr/koreaman/goryo/man82-sindon.htm
及网上零散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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