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安文化

(784~119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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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平安文化

(784~1192年)

    日本文化的歷史分期,歷來是個仁智各見的難題。倘如以王都的興廢作爲斷代的依據,則可以大致分爲奈良、平安、東京3個時代。亦即,從神武到光仁的49代天皇,大抵營都於奈良盆地;自794年桓武天皇建都平安,曆72代至孝明天皇,京都儼然爲千年帝宅;19世紀末明治天皇移都江戶,東京遂成爲日本現在的首都。

    奈良時代先介半島繼從大陸攝取中國文化,從而躋身東亞文明國家的行列;平安時代在咀嚼消化中華文明的基礎上,創造出具有島國特點的“國風文化”;東京時代經過歐風美雨的洗禮,形成東西交融的文化格局。

    狹義的平安時代雖迄于武士執政的鐮倉開幕(1192年),其後町人取代武士成爲時代的主角,但平安古都曆千有餘年而不廢,則象徵其文化傳統爲各個時期所承襲,使我們對平安時代的廣義詮釋成爲可能。

    通觀日本數千年的文明發展史,平安文化上承奈良時代之唐風,下啓東京時代之西化,可謂日本文化之精華盡在其中。本章將廣義的平安時代納入視野,但在具體的敍述過程中,基本參照傳統的時代分期,把時間框定在長岡遷都(784年)至鐮倉開幕(1192年)之間。
第一節 平安遷都 1,棄虛求實;2,革令改政;3,千秋大業;4,平安文化的特點
第二節 最澄與空海 1,破舊立新;2,山林修行;3,入唐求法;4,開山立宗
第三節 國風文化 1,文化轉型;2,王朝殘照;3,和風漸扇

第七章 平安文化 (784—1192年)

第一節 平安遷都

1,棄虛求實

    通覽日本歷史,發現飛鳥、奈良、平安、鐮倉、室町、江戶諸朝代,無不以王都或幕府的所在地命名。這證明在日本歷史上,遷都意味著時代的轉折及文化的更叠。那麽,8世紀後期,日本王都從平城(奈良)遷往平安(京都),蘊涵著何種政治意圖及文化背景呢?

    遷都首先是一種地理位置的移動,而王都的擇地自有其嚴格的標準。按照中國的說法,“四神相應”乃風水寶地。若以地形而論,則東有河川象青龍、南有沼澤象朱雀、西有大道象白虎、北有高山象玄武,便屬理想的帝宅。地處奈良盆地的平城京,恰是“四神相應”的靈地。元明天皇于和銅元年(708)下《遷都詔》:“方今平城之地,四禽葉圖,三山作鎮,龜筮並從,宜建都邑。”

    元應元年(781)桓武天皇即位,翌年詔令廢止平城京的造宮省,遷都之意已露端倪。延曆三年(784)始遷長岡京,10年後因故廢之,重擇葛野之地營建新京,旋易新京而名平安京。按照傳統的奠都準則,平安京實非理想之地:既無四神呵護,又無三山環衛。關於其地勢之利,桓武天皇僅在《遷都詔》中提到:“此國山河襟帶,自然作城。”那麽,選擇葛野之地,究竟出於何種動機呢?

    討論平安遷都,不能無視長岡京的存在。關於擇地長岡的理由,桓武天皇在詔書中兩次提及“有水陸之便”。長岡京位於澱川水域,遷都次年(785)將澱川與神崎川拓通,使貫經都城的水路直達大阪灣,打開通往大海的路徑。延曆十三年(794),桓武天皇再次遷都。平安京更加遠離古都跼蹐的奈良盆地,與長岡京同處澱川水域,自然也是水陸通衢之地。

    綜上所述,桓武天皇二次遷都,不僅擺脫了奈良盆地的羈絆,而且在擇地標準上打破世代因襲的傳統,優先考慮水陸交通的便利。相比之下,長岡京之前的平城京(710~784年)和藤原京(694~710年)等,皆生硬照搬中國的奠都理論,拘泥於虛幻的風水之說。套用中國的風水思想,必會失去日本的地勢之利,這或許是巨都平城京突然遭棄的重要原因之一。桓武天皇汲取歷代王都興廢的教訓,立足于本國的實際情況,毅然遷都於水陸要衝之地,棄虛求實,可謂是明智的抉擇。
2,革令改政

    遷都不僅是地理位置的移動,更主要的是政治力量的分化組合。因此,策動者必有所求,而既得利益者或有所失。圍繞王都的興廢去從,各種勢力和利益集團的明爭暗鬥在所難免。 關於平安遷都的政治原因,辻善之助有過一段論述:“遷都的主要目的,是爲了擺脫盤踞奈良的僧侶及其背後豪族的勢力。佛教在奈良時代達到興盛的頂點,各種弊端因之産生,乃至很難說清是政治從屬於佛教,還是佛教爲政治服務。”

    奈良佛教的特點,我們已在前章詳述,雖然宗教信仰的色彩不濃,但作爲大陸文化的載體備受青睞。具有高度漢學修養的僧人直接參與朝政,這股新生勢力遂與貴族集團發生衝突,而“道鏡事件”是兩者矛盾激化的總爆發。道鏡自幼出家,師事義淵學法相,兼習禪法和梵文,深得稱德女帝寵信,遂生問鼎皇位之心。天平神護二年(766),道鏡受“法王”位,與天皇平起平坐;翌年自置“法王宮”,配備四等官,儼然朝廷規模;神護景雲三年(769),有人假託神諭,稱“道鏡即位,天下太平”。此時稱德女帝病逝,篡位鬧劇草草收場,道鏡被貶出京,在失意中死去。

    掃除僧侶參政的宿弊,確立天皇絕對之權威,無疑是桓武天皇追求的終極目標。這一不可退轉的強烈意願,在遷都的選時上表現得尤爲明顯。延曆三年(784)遷都長岡京,恰值甲子之歲,大概不會是偶然巧合。衆所周知,按照中國的讖緯之說,辛酉革命、甲子革令,皆是改弦更張的良機。這種學說在日本也很流行。《日本國見在書目錄》(891年)中,有《易緯》10卷(鄭玄注)、《詩緯》10卷(魏博士宋均注)等,可以斷定緯書東傳的下限。

    讖緯思想對日本政治影響最巨者,當推三善清行的《革命勘文》。昌泰三年(900)三善清行奏呈《預論革命議》,稱“臣竊依易說而案之,明年二月當帝王革命之期,君臣剋賊之運”,“垂推始之符”,宜“創此更始,期彼中興”。醍醐天皇本有改革之心,遂被其說動,下詔改元“延喜”。

    回過頭來再看桓武天皇的遷都。延曆三年(784)遷都長岡京,其時下詔云:“十一月朔旦冬至,此歷代之希遇,王者之休祥。”桓武天皇選擇此年此月此日遷都,用心可謂深矣。 桓武天皇選擇甲子年移都革政,是爲了實現醞釀已久的宏大的政治抱負,不過促使他最終作出這種決斷,還有一些其他的因素。
3,千秋大業

    寶龜三年(772),權臣藤原百川廢去他戶親王的太子位,次年擁立光仁天皇的庶子山部親王爲皇太子。 他戶親王的生母具有天武天皇的血統,而山部親王的生母則有渡來人(大陸及半島移民)血統。這樣,圍繞皇位的繼承問題,天武系與移民系之間展開一場明爭暗鬥。

    天應元年(781),山部親王繼承皇位,是爲桓武天皇。然而,天武系的勢力在平城京根深蒂固,成爲桓武政權的一大隱患。延曆元年(782),天武天皇的玄孫冰上川繼闖入內裏,揚言要“傾覆朝廷”,上演一出復辟鬧劇。事件平息後僅三個月,桓武天皇即廢置平城京的造宮省,等到革政改令的甲子歲,便毅然遷都以展鴻圖。

    長岡京遷都次年(785),造長岡京使、唐日混血兒的後代藤原種繼遭人暗算身亡。桓武天皇察知舊都勢力有所圖謀,將策劃暗殺的大伴氏一族數10人一網打盡,並追究留守長岡京的皇太弟早良親王的責任,將其幽禁於乙訓寺,旋又廢去太子位。早良親王在流放淡路島途中絕食自盡,此後天災人禍不斷,世間謠傳親王亡靈作崇,天皇爲之寢食不安,於是決定廢棄尚未完工的長岡京,另擇葛野之地重建平安京。

    平安京不僅在地理位置上與長岡京同處澱川水系,從政治角度來看,前者也是後者的延續。也就是說,桓武天皇遷離平城京,是爲了擺脫守舊的僧俗勢力、創建流芳後世的千秋大業,這一抱負雖在長岡京遭受挫折,但在其後的平安京大致如願。
4,平安文化的特點

    自桓武遷都(794年)至奠都東京(1868年),平安京一直是日本的首都,研究這千餘年間的歷史,或者探討鐮倉開幕(1192)之前的約400年貴族文化,平安遷都無疑是一個值得追溯的源頭。

    政治 。奈良時代把取範中國的律令視爲“從政之本”、“不改之常典”,編撰了《淨御見原令》、《大寶律令》、《養老律令》等;逮及平安時代,則編纂了一系列明爲闡釋“律令”、實爲權宜變通的“格式”,如《弘仁格式》(820年)、《天長格式》(830年)、《貞觀格式》(869~871年)、《延喜格式》(907~927年)等。桓武天皇在延曆十六年(797)的詔書中說:“視時施政,有圍彜範;量事立規,爲政之要務也。”體現這一時期的施政者奉行立足國情、因勢利導、視時變通的理念。

    佛教 。以奈良古都爲根據地的南都六宗,受到迅速崛起的天台宗和真言宗的挑戰。最澄所傳播的天台宗,被稱爲“總括釋迦一代之教”,大有統攝六宗之勢;空海創立的真言宗,被視爲鎮護國家的法寶。

    桓武天皇情種天台與真言,與二次遷都的初衷相一致,目的就是爲了實現政教合一的理想,創建天皇中心的集權國家。天台宗和真言宗均直接傳自中國,尤其是日本天台宗,奉聖德太子爲中國天台遠祖慧思之轉世,將天台法脈系於中國天台和日本皇室,體現平安佛教模仿與創新並舉、國際和國內兼顧的特點。

    文化 。以遣唐使全盤吸納中國文化爲開端,唐風文化對日本的影響可謂既深且遠,平安文化便是在此基礎上衍變發展而形成的。平安文化在模仿中的變通,遷都之初已露端倪,寬平六年(894)遣唐使廢止之後,這種傾向更爲明顯,隋唐文化經過咀嚼、消化而日趨日本化,釀出和漢折衷的所謂“國風文化”。

    綜上所述,平安時代對唐宋文化的取捨借鑒,在質量上大大超越了奈良時代的生搬硬套,格式政治對律令的修正、天台宗和真言宗的興起、假名文學與漢文學的並存等等,均可看作是平安時代特殊文化氛圍的産物。

第二節 最澄與空海

1,破舊立新

    奈良遷都之時,曾把藤原京的主要寺院移建新都,說明飛鳥與奈良在佛教文化上前後承繼。長岡、平安的二次遷都,意在破舊立新:未將號稱“南都七大寺”的東大寺、法隆寺、興福寺、元興寺、大安寺、西大寺、藥師寺遷往新京,這是“破舊”之策;9世紀初,最澄與空海聯袂入唐,回國後分別創立天台宗和真言宗,新興兩宗均以平安京爲據點,在桓武天皇的庇護下淩駕南都六宗,此爲“立新”之舉。

    然而,平安時代新興宗教的崛起,不能完全說是政治家一手導演的結局,外來佛教在融入日本社會過程中發生的“變異”,無疑是更爲直接的內因。奈良時代已有一些僧侶意識到佛教依附朝廷的弊害,不顧《僧尼令》“凡僧尼非在寺院,別立道場,聚衆教化,並妄說罪福”的禁令,或隱深山坐禪修行,或入民間講經說法。

    如自稱百濟王仁後裔的行基,便是奈良時代名噪一時的遊化僧。朝廷因他“零疊街衢,妄說罪福……詐稱聖道,妖惑百姓”,以至“道俗擾亂,四民棄業”,認爲“進違釋教,退犯法令”,於是“布告村裏,勤加禁止”;然而民間的反映全然不同,據說“道俗慕化追隨者,動以千數,所行之處,聞和尚來,巷無居人,爭來禮拜”(《續日本紀》)。

    由此可見,奈良時代已經有一些逸格的僧侶,具有強烈的宗教信仰,果敢地走向民間傳教;還有一些僧侶則毅然走出書齋,投入大自然懷抱,參悟人生真諦,思索天地造化。這二類僧侶,均具備真正意義上的宗教家的素質,可是在南都佛教的總體氛圍中,終究是孤掌難鳴,不成氣候。

    平安初期,最澄和空海離開喧鬧的都市,隱居人煙稀少的山林,日夜修行、讀書、參悟,終於達到超乎常人的境界。他們的志趣無人能識,他們的疑難無人可解,當他們意識到南都六宗中既無知音又乏明師,便冒鯨波之險入唐求法,回國後分別創立天台宗和真言宗。
2,山林修行

    最澄與空海被譽爲平安佛教之雙璧,儘管他們宗門信仰不同,但在人生的幾個重要的轉捩點上,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在山林修行中獲得宗教啓迪,在自學佛書中遇到難解疑團,爲破釋疑雲同時入唐求法,選擇深山經營弘法基地。

    最澄 。最澄出生于神護景雲元年(767),俗姓三津首,幼名廣野,據說先祖是後漢孝獻帝的支庶登萬貴王。十二歲時隨近江國分寺的行表出家,十九歲在東大寺受具足戒。然而事隔僅3個月,即延曆四年(785)七月十七日,最澄突然離開奈良入平安,隻身登上險峻的比睿山,開始山林修行的實踐。

    最澄審思衆生之苦難、佛風之不競,甘冒“上違于諸佛、中背於皇法、下闕於孝禮”之罪名,爲救衆生、爲振佛風,接連發出5個大願,誓言如未脫六根清淨、未得盤若之心,決不再回俗世;一旦修得功德,“獨不受己身,普回施有識”。他在《願文》中說:“願必所引導今生,無作無緣,四弘誓願,周旋於法界,遍入於六道,淨佛國土,成就衆生,盡未來際,恒作佛事。”

    這種拯救芸芸衆生之宗教熱情,深省今世來世之哲理思索,自我精進修煉之實踐精神,使最澄獲得前所未有的宗教體驗,達到南都僧侶未曾企及的精神境界。

    空海 。空海生於寶龜五年(774),俗姓佐伯,幼名真魚。外舅阿刀大足飽讀儒書,時任伊予親王侍講。空海15歲時得外舅啓蒙,開始讀《孝經》、《論語》諸書;18歲入太學明經科,學《尚書》、《毛詩》、《左氏春秋》等。太學是培養官吏的最高學府,未來的仕途向他敞開大門。

    然而,此時空海與一高僧邂逅,受贈密教經書《虛空藏求聞持法》,逐漸對佛教發生興趣。同時,受唐朝崇尚道教風氣的熏染,對道教書籍亦有所涉獵。這位求知欲強烈的青年學子,遨遊于儒書、佛典、道籍的書海中,時獲啓迪時感迷茫。

    空海爲了尋求人世真諦,毅然中途退出太學,決意赴深山密林苦修。20歲時豁然開悟,投入名僧勤超門下;24歲剃度出家,取法號“教海”;31歲受具足戒,更名“空海”。空海在遁入空門之際,即延曆十六年(797)二十四歲時,撰寫了《聾瞽指歸》(後易名《三教指歸》)3卷,體例仿《莊子》之寓言,序文論儒道佛三教之優劣,而情鍾佛教;上卷“兔角公”登台,請“龜毛先生”教誨身染惡習的外甥“蛭牙公”;中卷“虛亡隱士”亮相,宣揚道術仙藥之妙趣;下卷“假名乞兒”出場,論佛教三世之因果。

    空海借龜毛先生(儒士)、虛亡隱士(道士)、假名乞兒(佛徒)之口,闡述自己對三教優劣的看法:三教均爲聖人所說,各有特點和功效,然而以佛教理論最爲透徹,佛教中又以大乘佛教最得真諦。

    如上所述,最澄與空海家庭背景不同,早年的人生經歷有別,然而他們均在二十歲前後離開原來的群體,隱入遠離鬧市的山林,抛棄一切世俗的、傳統的陳見,在孤獨的修行中重新構築自己的精神世界。當他們帶著開悟後的喜悅和思索中的疑問,從山林回歸社會,發現南都六宗已經落後於時代,欲得明師解惑,如要實現理想,惟有入唐求法一途。
3,入唐求法

    最澄與空海決意入唐求法的直接契機,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他們均通過研讀南都六宗的經論章疏,分別接觸到天台宗和密宗的教義;但當他們欲窮其義時,書籍不全,疑問難釋。於是,搜購書籍、面謁明師,成爲他們渡海入唐的動機。

    不過,這也僅僅是表面現象而已,按照奈良時代以來形成的規矩,佛教諸宗之掌門,多要入唐塗金以示正統;如果要另立宗派,開山始祖更需拜謁中國祖庭,獲得衣缽相授。從這層意思看,最澄與空海入唐之際,或已懷抱開山立宗之宏願。

    入唐動機 。鑒真東渡時攜有天台章疏,“但以物機未熟,緘封無傳世”(《參義伴國道書》)。延曆四年(785)最澄在東大寺授戒,讀到該寺所藏鑒真攜來的天台經疏,發現“義超諸宗”,遂抄錄《圓頓止觀》、《法華玄義》、《法華文句》、《四教義》、《維摩廣疏》等,並攜入比睿山潛心研讀。

    最澄在閱讀過程中,發覺“字謬行脫,未顯細趣”,感到“不受師傳,雖得不信”,決意入唐求法,於延曆二十一年(802)上呈《請入唐請益表》。上表的後半部分著重闡述天台宗與南都六宗的不同,指出“三論與法相二家,以論爲宗……天台獨斥論宗,特立經宗”,認爲《法華經》是“本”,《中論》、《成唯識論》等是“末”,“舍本隨末,猶背上向下也;舍經隨論,如棄根取葉”,因而呼籲天皇派遣學生入唐傳授天台妙義。

    從《請入唐請益表》的內容來看,最澄已與南都六宗劃清界線,認爲天台宗超越諸宗,可爲弘法之“永代”根基。這與桓武天皇創建“萬年帝都”之初衷正好合拍;南都六宗的寺院未遷往新都,平安京也迫切需要“義超諸宗”的新宗派裝潢門面。於是桓武天皇滿懷期待,派遣位居“內供奉十禪師”之尊的最澄入唐請益。

    最澄入唐之前位尊“內供奉十禪師”,而空海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普通僧侶。空海隨勤操出家以後,不再心猿意馬地瀏覽群書,開始專注研讀佛教經疏。他在閱讀遣唐使攜歸的《大日經》時,無法參透書中的梵字、真言、印契等密教的奧義,請教周圍的高僧也不得要領,於是萌發入唐求學的念頭。

    巡禮天台 。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不久,懷著超越舊都奈良的抱負,迫切希望引進最新的中國文化,遂於延曆二十年(801)任命藤原葛野麻呂爲大使,開始組建平安朝的首次遣唐使團。在此期間,最澄入選爲還學生,空海入選爲留學生。

    延曆二十三(804)年七月六日,儘管等不到適宜的季風,大使深知肩負著重要使命,決定冒險揚帆出港。船隊駛出肥前國松浦郡田浦不久,即被捲入巨瀾怒濤之中。第三船與第四船破損嚴重,只能折回本國;空海乘坐的第一船,在南風的吹襲下偏離航線,於八月十日飄至福州長溪縣赤岸鎮;最澄搭乘的第二船,稍早抵達預定的目的地——明州鄮縣,但途中也飽嘗艱辛。

    當年九月,最澄攜弟子二人從明州赴天台山巡禮,在台州經刺史陸淳引薦,入天台宗第七祖道邃門庭,並抄寫天台經疏。十月初最澄登天台朝拜祖師(智顗)聖迹,佛隴寺座主行滿“傾以法財,舍以法寶”,並傳以印信。爲了不忘祖庭之恩,最澄出資在佛隴寺內建造“傳法院”,以備將來日本留學僧求法之用。十一月五日,最澄結束天台山巡禮後回到台州龍興寺,道邃爲其傳授一心三觀奧旨和菩薩三聚大戒,並贈《道邃和尚付法文》及《道邃和上書》,作爲天台法脈東傳的印信。

    貞元二十一年(805)三月,最澄返回明州,利用等船時間,折向100公里外的越州,登上鏡湖之東的赤峰道場(今上虞市豐山),從密教大師順曉受三部三昧耶的灌頂和印信。最澄在越州搜購典籍102部115卷,明州刺史鄭審則在《越州錄》上題詞譽之:“南方登天台之嶺,西方泛鏡湖之水;窮智者之法門,探灌頂之神秘。”

    求法長安 。回頭再看空海的入唐經歷,他搭乘的第一船經34天的風浪顛簸,於貞元二十年(804)八月十日飄達福州長溪縣海口,十一月三日隨大使啓程晉京,後入青龍寺惠果門下。惠果是密教第6祖不空的嫡傳弟子,據說一見空海偉器,即有傳授衣缽之意。空海自永貞元年(805)六月入學法灌頂壇,沐五部灌頂,受三密加持;七月臨金剛界大曼荼羅,重受五部灌頂;八月受傳法阿闍梨灌頂,得“遍照金剛”密號,成爲惠果的衣缽傳人,即正統密教的第8祖。

    惠果以密教經疏晦隱不顯,不假圖像難以流傳,請供奉丹青李真等十餘人繪製大曼荼羅,雇二十餘名經生抄寫密教經藏,喚鑄博士楊忠信打造道具十五事,一併交付空海,授法事畢圓寂,空海爲衆人推舉撰寫了1500餘字的碑文。

    元和元年(806)遣唐使第四船判官高階遠成一行達到長安,空海歸心似箭,撰寫了《與本國使請共歸啓》,要求提前回國弘揚密教。高階遠成代爲上奏獲准,一行辭別長安,三、四月間抵達越州,空海雖然已得經疏“三百餘軸”,猶歎“人劣教廣未拔一毫,衣缽竭盡不能雇人”,遂呈《請越州節度使求內外經書啓》,懇求越州節度使饋贈“經律論疏傳記,乃至詩賦碑銘、蔔醫五明”。是年八月,遣唐使船從明州出發,十月抵博多港。
4,開山立宗

    九世紀初,桓武天皇對派出的遣唐使團,寄予刷新政治制度、開啓文化新風的厚望。最澄和空海不負期待,攜帶大量書籍回到日本,給平安時代的文化創新機制,注入巨大的活力和能源。天台宗和真言宗的先後創立,標誌著平安文化擺脫了奈良文化的約束,開始形成獨自的風格和鮮明的個性。

    天台宗 。最澄入唐求法雖以傳習天台宗爲目標,但同時兼學密教、禪宗、戒法,完成“圓、密、禪、戒”的“四宗相承”,據此創立的日本天台宗,已經不是中國天台宗的簡單翻版。最澄於延曆二十四年(805)回國後,遞呈《上將來經疏表》,稱“最澄奉使求法,遠蹈靈迹,往登臺嶺,躬寫教迹,所獲經並疏及記等,總二百三十部四百六十卷”,並將其中用金粉繕寫的《法華經》8卷、《金剛般若經》1卷、《菩薩戒經》1卷等獻給向桓武天皇。

    桓武天皇即命有司抄寫天台經疏7通,分送奈良七大寺,令南都學僧研習講讀,以祈“流布天下”;同年九月又敕在高雄山寺設立密教法壇,由石川、樫生二位禪師代天皇受灌頂,希冀“守護國家,利樂衆生”。天皇如此重視新興的天台和密教,是與當時佛教界的現狀密切相關的。

    最澄洞察天皇的心理,爲創立天台宗積極進行準備。延曆二十五年(806)正月三日,向朝廷提出規範各宗度僧制度、新增天台宗度僧名額的請求。這一方案得到僧綱贊同,二十六日朝廷頒發准奏官符,宣告平安京誕生了第一個佛教宗派。

    大乘戒壇 。以平安爲基地的天台宗從創立之日起,就面臨著奈良舊佛教強大陣營的挑戰,新舊佛教在許多方面發生衝突,而最基本的是大乘戒和小乘戒之爭。自鑒真在東大寺設立戒壇(754年),日本僧侶得度之前必須受小乘250戒,天台宗新增的2名度僧自不待言,最澄本人在東大寺受的也是小乘戒,這與天台宗信奉的大乘戒格格不入。

    擺脫小乘戒的羈絆,新創大乘戒壇,是衡量天台宗是否真正獨立於奈良佛教的分水嶺。大同元年(806)最澄在比睿山私設戒壇,爲圓澄等100餘人授大乘戒律。弘仁九年(818)誓言“自今以後,不受聲聞之利益,永乖小乘之威儀”,主動捨棄小乘250戒,並告戒弟子“今我宗學生,令開大乘戒定慧,永離小乘下劣行”。正式宣告與南都六宗的決裂。

    事隔僅2個月,最澄向朝廷上呈《天台法華宗年分學生式》(六條式),稱“釋教之中,出家二類:一小乘類;二大乘類,道心佛子即此類。斯今我東州,但有小像,未有大類。大道未弘,大人難興”,要求將天台宗度僧歸爲“大類”。八月二十七日,將上述《六條式》進一步擴充,制訂了《勸獎天台宗年分學生式》(八條式)。弘仁十年(819)向朝廷遞呈《請立大乘戒表》,公開打出“大乘戒獨立”的旗幟。

    天台宗建立大乘戒壇,不僅是對小乘佛教宣告獨立,而且對南都六宗的生存造成威脅,自然遭到奈良諸寺高僧的合力圍攻,以大僧都護命牽頭,南都七大寺七位僧綱聯名上書朝廷,堅決反對在比睿山建造的大乘戒壇,將最澄斥爲“紊亂法門”的元兇。

    在這種情況下,最澄於弘仁十一年(820)撰寫《顯戒論》3卷,明示大乘戒的理論根據,反駁僧綱們的惡意攻擊。這場與南都六宗舌戰筆伐,耗費盡了最澄生命的最後能量。弘仁十三年(822)六月四日,這位平安佛教的旗手終於倒下,七天後朝廷發佈敕許設置大乘戒壇的官符。最澄的遺願得到實現,日本佛教史因此揭開新的一頁。

    真言宗 。空海回到日本的大同元年(806)八月,桓武天皇已經去世,繼位的平城天皇仍然青睞密教。空海上表朝廷彙報留學成果,並附《新譯經等目錄》1卷。翌年奉敕晉京,獻上自唐攜歸的經論法器,天皇准其弘傳密教。

    平城天皇在位僅3年,嵯峨天皇繼位(809年)後,空海始得大顯身手。大同四年(809)七月,嵯峨天皇將高雄山寺賜予空海。弘仁元年(810)藤原藥子策動宮廷政變,與其兄藤原仲成密謀迎接平城上皇重定,事敗後藤原藥子自殺,平城上皇剃度出家,史稱“藥子之變”。是年十月二十七日,空海上表請在高雄山寺舉行法會,以“催滅七難,調和四時,護國護家,安己安他”,因得天皇賞識。

    此後空海頻頻獻書獻物,與嵯峨天皇結爲詩文摯友。弘仁七年(816)六月十九日,上表請賜高野山作爲真言宗傳法道場,獲得敕准。弘仁十四年(823)十月十日,嵯峨天皇將平安京內的東寺賜給空海,以爲真言宗的根本道場。空海把從唐朝帶回的珍貴書籍和宗門法寶鎮藏於此,並按祖庭長安青龍寺之例,稱此寺爲“教王護國寺”。

    承和元年(834),空海奏請仿照唐朝內道場之制,在宮中建立真言院,仁明天皇准其請。翌年天皇敕准真言宗一如其他佛教宗派,每年允許度僧3名,專習真言教法。從此真言宗作爲一個獨立教派,得到歷代天皇的崇信和歸依,發展極其迅速。創立真言宗之大願成就,空海於次年三月二十一日圓寂。

    綜上所述,空海以正統密教第八代傳人的身份創立的“真言宗”,教名即強調咒語(真言)的靈力,與標榜山林修行可獲特異功能的修驗道融合,已非唐土密教舊觀;最澄創設的日本天台宗,或曰“天台法華宗”,或徑稱“法華宗”,開宗立名已有別于中國天台宗,況且建立大乘戒壇,推行顯密合一,皆屬標新立異之舉。可以說,天台宗和真言宗雖然均傳自中國,但爲迎合日本國情都有創新和變化,這大概是平安佛教與奈良佛教顯著的不同之處。

第三節 國風文化

1,文化轉型

    論述平安時代文化的特點,人們習慣以寬平六年(894年)停派遣唐使爲界,認爲此前盛行“唐風文化”,此後興起“國風文化”。這種分類似乎過於簡單草率,文化的變遷是一個由量而質的過程,“唐風文化”中內含日本化傾向,

    我們應該注意到,所謂的“國風文化”,並不等同於日本的“獨創文化”,絕大多數情況是在攝取消化中國文化中出現的變異和改良。不過“變異”和“改良”也是一種文化創造的方式和過程,與“獨創”文化並無優劣之分。

    攝關政治 。大約從9世紀後葉開始,日本的社會政治顯現巨變的徵兆:飛鳥時代以來的律令制度次第解體,中世紀的封建國家體制漸露端倪。在此過程中,天皇的地位逐漸形同虛設,朝廷的實權落入貴族外戚之手。

    文德天皇治世(850—858年),藤原家族作爲天皇外戚在朝廷勢力最盛,藤原良房位居太政大臣,其外甥惟仁親王被立爲太子。天安二年(858)八月天皇去世,年僅9歲的惟仁親王繼位(即清和天皇),外祖父藤原良房代爲“攝政”。其後,天皇雖然長大成人,藤原氏猶不肯交還實權,就以“關白”之名總攬朝政。

    康保四年(967)冷泉天皇即位,關白藤原實賴爲了一勞永逸,將攝政和關白定爲常置官職,由藤原家族獨霸。與此同時,天皇的稱號發生變化,人們避呼“天皇”,僅稱“院號”。所謂“院”,原指退位天皇(即“上皇”)的居所。冷泉天皇以後,在位天皇亦稱“院”,說明朝政盡由攝關掌持,天皇在居所設立“院廳”,兼理公私事務。親鸞在《愚管抄》說:“冷泉院之後,天下歸執政臣之手。”藤原賴長在《台記》乾脆直說:“攝政即天子也。”

    自冷泉天皇以來,唯一未與藤原氏聯姻的後三條天皇(在位1068~1072年),大膽啓用其他氏族出身的親信,打破藤原氏對朝政的壟斷。白河天皇(在位1072~1086年)繼往開來,採取多種措施加強皇權,退位成爲上皇(後出家稱“法皇”)後,在寢宮設置“院廳”,開啓“法王執天下政”之先風,此後100餘年史稱“院政時期”。

    院政時期(1086~1192年)藤原氏的勢力得到遏止,爲武士階層的興起提供了機會。建久三年(1192)武士頭領源賴朝被任命爲“征夷大將軍”,通過設在鐮倉的幕府向全國發號施令,平安京作爲首都徒具虛名,政治史意義上的平安時代落下帷幕。

    莊園經濟 。政治力量的勢力消長,倘如究其根源,與經濟基礎的變化密切相關。天平十四年(743)五月,朝廷施行《墾田永世私財法》,王公貴族驅使農民開墾荒野,再通過兼併等手段迅速擴大私有土地,10世紀前後終於形成實力雄厚的“莊園”經濟。

    這些朝廷顯貴擁有的莊園,先是獲得“不輸”特權,即不用向國家交納租稅;繼而獲得“不入”特權,即拒絕國家對莊園事務的干涉。11世紀初,右大臣藤原實資感歎當時的世風:“天下之地悉爲一家之領,公領無立錐之地歟!”(《小右記》)此處“一家”指攝關家,“公領”指皇室之領地。攝關號稱“天子”,天皇卑稱“某院”,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兩者經濟地位的懸殊。

    院政時期皇室勢力稍有恢復,曾對各地莊園進行多次整頓,但效果甚微。隨著律令制度的逐步瓦解,舊有的土地政策開始束縛生産力發展。莊園作爲私有經濟的一種形式,不僅給地方經濟注入活力,還促進商品流通和貿易發展,在某種意義上順應時代潮流。

    進入12世紀,朝廷對諸國的地方官員各鞭長莫及,國司搖身變爲“財貨盈藏,米穀敷地,莊園家地,佈滿天下”的豪富。中央貴族既貪戀京都的優雅生活,又不甘財富盡入他人腰包,於是挂個某地國司的虛銜,委派親信代爲管理。這樣,朝廷失去了對地方的直接管轄,而代理人成爲實際領主,國衙的公有土地變成私人莊園,律令制度的土地國有制名存實亡。

    文化轉型 。經濟基礎和政治體制的嬗變,必定對文化格局産生明顯影響。首先,孕育於律令制中的貴族文化,隨著律令制度的瓦解,逐漸失去往昔的輝煌和威嚴。皇室和朝廷風光大不如前,文化出現多元化、個性化的傾向。

    其次,隨著莊園經濟的發展,地方文化逐漸興起。各地的莊園形成自給自足的生活圈,儼然獨立王國。《宇津保物語》講述一個莊園主,在莊園內建造倉庫160棟,儲藏綾、錦、綿、絲等各類絲織品,還擁有造酒廠、工藝所、鑄工房、鍛冶場、織物所、染色坊等,可謂面面俱到。莊園特殊的生活空間,成爲生成異質文化的溫床。

    再則,依託莊園經濟發展起來的武士勢力,尤其是平氏和源氏二大武士集團,逐漸滲入盤踞平安京的統治階層,從內部衝擊律令制度的牙城。如深得鳥羽上皇信任的平氏,在九州一帶經營神崎莊,建造嚴島神社,開拓瀨戶港口,不僅扼守海外貿易之要津,還爲了確保海路直通首都的“貿易線”,曾一度迫使朝廷遷都福原(今神戶)。

    最後,寬平六年(894)遣唐使的終焉,標誌對外關係發生嬗變。關於停派遣唐使的原因,學者多據菅原道真的奏狀,指出唐朝日趨凋零、海難事故頻發、新羅海盜偷襲。我們認爲,這些均屬外部原因,真正的原因在其內部:隨著朝廷政治威信和經濟實力的衰退,尤其對九州海港失去有效控制,難以組織耗費國力的大型外交使團;隨著律令制度的解體,貴族階層意氣消沈,缺乏早期的積極進取精神,心態漸趨保守,以至文人貴族多次辭退使團要職;以莊園爲基地形成的經濟文化實體,開拓獨立自主的對外貿易,與9世紀以後形成的東亞跨國商人群體相呼應,基本取代遣唐使輸入“唐物”的貿易功能。

2,王朝殘照

    前面提到,隨著律令制度的解體和莊園經濟的崛起,貴族階層在政治上和經濟上逐漸被架空,這種變化造成他們意氣消沈,創造文化的意欲大爲減退。於是,那些在律令制度框架下,由貴族主導的文化事業,次第縮小乃至消亡。

    六國史 。自奈良時代《日本書紀》成書(720年)以來,平安前期在整頓律令制度的同時,朝廷加大編撰漢文史書的力度,視之爲事關國家興衰的重要工程。平安時代共編撰下列5部漢文史書,加上《日本書紀》,合稱“六國史”:《續日本紀》40卷(797年)、《日本後紀》40卷(840年)、《續日本後紀》20卷(869年)、《日本文德天皇實錄》10卷(879年)、《日本三代實錄》50卷(901年)。

    可以說,日本的漢文國史編撰事業,與對外開放及律令制度同步並行,10世紀前後隨著律令制度崩潰、遣唐使制度廢止,漢文史書的編撰事業失去實際意義。菅原道真作爲最後一次遣唐使的大使、最後一部漢文正史的編者,想必也不是偶然現象;在《日本三代實錄》奏進的同一年(901年),被後世崇爲“文章之神”的菅原道真,從位極人臣的右大臣貶爲區區大宰權帥的微官,二年後在遠離京都的太宰府含冤去世,也極具象徵意義。

    敕撰漢詩集 。日本的漢詩集濫觴於奈良時代的《懷風藻》(751年),而真正作爲一項國家事業則興盛于平安前期,此與漢文國史的編撰頗有異曲同工之妙。桓武天皇以後,歷代天皇獎掖漢詩漢文,嵯峨、淳和天皇治世(809~832年)集其大成,宮中形成一個漢詩創作沙龍,在短短10數年間連續推出3部敕撰詩集,標誌平安貴族和僧侶的漢文學素養,達到了極其圓熟的境界。

    《淩雲集》,弘仁五年(814)小野岑守奉敕編撰的,爲日本歷史上第一部敕撰詩集;《文華秀麗集》3卷,係嵯峨天皇命藤原冬嗣結集而成,竣工於弘仁八年(817);《經國集》20卷,天皇天長四年(827)良岑安世、滋野貞主等奉敕編撰。

    《經國集》無論是收錄作品的質量,還是詩文集本身的完善程度,均達到空前的水準。然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經國集》在標誌王朝時代漢學水平臻至顛峰的同時,也給輝煌一時的敕撰詩集的事業畫上句號,其命運與敕撰史書何其相似!

    集名之“經國”二字,強烈折射出平安時代文學所具有的政治意義。第一部敕撰詩集《淩雲集》奏呈之時,編者小野岑守引用魏文帝之言,以述衷懷:“文章者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認爲詩文之盛衰,系乎國家之興亡。桓武以下歷代天皇,尤其是嵯峨天皇、淳和天皇,不僅獎掖漢詩文創作,而且以詩文獨步當代,絕不是把吟詩作文視如餘興小技,而是作爲完善律令制度的“經國”大業。

    皇朝十二錢 。律令制度的另一個標誌,是外圓內方的中國式貨幣的使用和鑄造。日本從和銅元年(608)至天德二年(958),一共鑄造了12種銅幣,習稱“皇朝十二錢”,加上銀幣(太平元寶)和金幣(開基勝寶)各1種,合計14種,茲按鑄造年代列舉如下:

    和同開珎(708年)、萬年通寶(760年)、太平元寶(760年)、(760年)、神功開寶(785年)、隆平永寶(796年)、富壽神寶(818年)、承和昌寶(838年)、長年大寶(848年)、饒益神寶(859年)、貞觀永寶(870年)、寬平大寶(890年)、延喜通寶(907年)、乾元大寶(958年)。

    所謂“皇朝十二錢”,只是一種籠統的說法,從考古學的角度來看,需要進行若干修正。1937年,奈良市西大寺町出土1枚銀錢殘片,表面依稀可見“賈行”字樣,推測是平安以前鑄造的貨幣;近年,奈良又出土大量“富本錢”,推測鑄造時間在7世紀後半,對“和同開珎”作爲“日本最早貨幣”的定論形成衝擊。

    在整個奈良時代乃至平安時代,日本的經濟一直以“物物交換”爲基礎,“皇朝十二錢”只是律令制國家的一種裝飾或象徵,是古代日本生硬模仿中國文明的失敗顯例。那麽,明知貨幣無法流通,爲什麽歷代天皇還要屢屢鑄造,樂此不疲呢?即使律令制度已經名存實亡,鑄造貨幣仍然是不可或缺的宮廷儀式,天皇在自己的治世鑄造一種貨幣,以象徵皇權之存在;朝廷則通過頒佈新鑄貨幣,爲破落的律令體制裝潢門面。

    綜上所述,在日本古代史上,貨幣的使用和鑄造,經濟意義微乎其微,更多的是一種文化現象。那些做工粗糙、色彩黯然、含量不足的錢幣,雖然鑄上4個漢字以壯聲威,但已無法遮掩王朝沒落的殘影。

3,和風漸盛

    10世紀前後,日本列島出現的一系列變化,從東亞全局來看,並非是孤立的現象。遣唐使的廢止和律令制的崩潰,從內外雙方影響到日本的文明進程。缺乏外來文明刺激的唐風文化,逐漸失去自我再生的活力,於是融入日本的風土,出現變異和同化,生成的後代次第顯露和風色彩。

    《異制庭訓往來》論述書法風格變遷,一針見血地指出:“本朝延曆、大同之昔者,和漢同其芳躅;天曆、天喜之比,和漢異其閫域也。”意思是說,平安初期的延曆(782—805年)至大同(806—809年)年間,唐風書法主宰著書壇;平安中期的天曆(947—956年)至天喜(1053—1057年)年間,和風書法漸趨成熟,堪與唐風書法分庭抗禮。

    假名字母 。在古代東亞文化圈中,文字是文化傳承的主要載體。因此民族文字的創造,在文化史上具有重大意義。日本接觸和使用漢字,可以追溯到彌生時代;奈良初期借用漢字的音形,創制出“萬葉假名”;平安前期形成“假名”文字體系。假名有兩種書體,其一是楷體,取用漢字的偏旁、部首等,稱“片假名”;其二是草體,從漢字的草書簡化而來,稱“平假名”。

    關於假名的發明者,正史沒有確切的記錄,野史則載種種異聞。根據廣泛流播的民間傳說,片假名的首創者,是奈良時代的入唐留學生吉備真備;平假名的發明者,是平安時代的入唐留學僧空海。

    傳說當然不可妄信,假名的創制不能歸功於某人、某時,應該是長期以來集體創作的成果。奈良時代以來,寺院的僧侶在聽師尊講解經文時,習慣在艱澀的漢文字句旁注上讀音或釋義,講席之中無法從容書寫,於是略記偏旁或部首。這些略記符號逐漸取得共識,便演化爲片假名;而這種略記方式,成爲後來漢文訓讀的雛形。

    如果說片假名誕生于肅穆莊嚴的寺院,那麽平假名則在深宮閨房中呱呱落地。平安時代皇宮中的女官、貴族們的女眷,具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她們的才華無法在公開場合施展,於是在相對封閉的圈子裏孕育出獨特的文化氛圍,她們用柔軟的筆觸、圓潤的線條、自由的結構書寫漢字,久而久之形成剛陽不足、陰柔有餘的平假名,這些文字最初被稱作“女手”,可證發明權應歸女性。

    如同前述,假名雖然創制於9世紀中葉,但在長期以來被稱爲“女手”,男子不屑一顧。延喜五年(905)敕撰《古今和歌集》問世,假名始才作爲獲得公認。不過,男性貴族依然推崇漢字,就說這部假名書寫的敕撰歌集,編者特意將“真名序”(漢文序)冠於卷首,正說明了當時貴族的心態。

    敕撰歌集 。敕撰詩集的消失和敕撰歌集的出現,象徵平安中期漢和文學勢力的消長。在漫長的過渡時期,漢詩與和歌既相對抗又相親和。素以漢詩文馳名的菅原道真,在建議停派遣唐使的前一年,即寬平五年(893)九月二十五日,編撰了一部奇書,題名《新撰萬葉集》。此書選載宮中賽歌會上的秀歌,配以七言絕句的漢譯,是為漢和文學合璧的典範。

    9世紀中葉以後,文壇湧現一批和歌名家,著名的有僧正遍昭、在原業平、文屋康秀、僧喜撰、小野小町、大友黑主,號稱“六歌仙”。在這些名家帶動下,吟詠和歌漸成風尚,爲敕撰歌集的問世打下基礎。

    延喜五年(905)《古今和歌集》問世,標誌和歌全盛時代的到來。其後天皇或上皇敕令編輯的歌集有《後撰和歌集》、《拾遺和歌集》、《後拾遺和歌集》、《金葉和歌集》、《詞花和歌集》、《千載和歌集》,這些敕撰歌集合稱“七代集”。

    日記文學 。入唐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入宋僧成尋的《參天台五臺山記》,堪稱平安時代漢文日記之雙璧。當時的朝廷顯貴,大多養成用漢文撰寫日記的習慣,具有代表意義的作品有:藤原忠平的《貞信公記》、藤原道長的《御堂關白記》、藤原實資的《小右記》、藤原行成的《權記》、源經賴的《左經記》、藤原師通的《後二條關白記》、藤原宗忠的《中右記》、源俊房的《水左記》、大江匡房的《江記》、忠親的《山槐記》、藤原賴長的《台記》、藤原定家的《明月記》、藤原兼實的《玉葉》等。

    上述日記大多就事論事,記事繁瑣刻板,作爲平安時代的實證史料,或可堪稱一流;但就文學價值而言,則遠不及女流的假名日記。第一部假名日記出自男性之手,即紀貫之的《土佐日記》(935年)。他在日記中隱名埋姓,開篇假託女子口吻說:“歷來由男子撰寫的日記,我這個女流之輩也欲一試。”男性貴族的此種心態,抑制住他們用假名創作的激情和才能,結果將假名文學的風光,悉數拱手讓給女流。

    平安時代的知識女性,大多擅長吟詠和歌,所以和歌也就成爲她們抒發情感、表露心迹的重要手段。《伊勢集》、《本院侍從集》、《中務集》等個人家集,以和歌形式敍述個人遭遇,被稱爲日記體歌集,實爲女性日記文學之濫觴。

    《蜻蛉日記》是由女性撰寫的第一部文學價值極高的假名日記,此後《和泉式部日記》、《紫式部日記》、《更級日記》等相繼問世。這些出自宮中女官或豪門閨秀之手的作品,以女性特有的官感和個人真切的體驗,入微地描摹深藏內心的喜樂悲哀,直到今天依然具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

    物語小說 。平安文學最爲輝煌的成就,非物語小說莫屬。尤其是紫式部的長篇小說《源氏物語》,爲日本文學獲得了世界聲譽。“物語”這種假名文學體裁,達到語言和文字的有機統一,標誌著日本民族文學進入獨創時期。物語小說按題材可以分成傳奇物語、和歌物語、世情物語、歷史物語等,下面簡略介紹幾部代表作品。

    《竹取物語》是物語的開山之作,成書於10世紀中期,作者疑爲源順。小說講述從竹中化生的美女赫映姬,受到5位貴族公子的糾纏,遂向求婚者提出難題:要石作皇子去天竺取佛陀的石缽,要車持皇子去蓬萊取金銀樹上的百玉枝,要右大臣阿部禦主人去大唐取火鼠裘,要大納言大伴禦行取龍頭上發光的彩珠,要中納言石上磨取燕窩中的子安貝。5位公子以假冒真,均被赫映姬揭穿。後來天皇試圖強娶,亦遭拒絕。此時,赫映姬向養父母吐露真情,自稱月宮仙女下凡,在八月十五之夜,升天奔歸月宮。

    這部物語小說將虛幻與現實熔鑄一體,發揮出極其豐富的想象力,異想天開的故事情節引人入勝,對人物的形象和個性的刻畫也非常生動。其後問世的《落窪物語》、《宇津保物語》、《狹衣物語》、《浜松中納言物語》、《寢覺物語》等作品,皆受《竹取物語》的影響。

    《伊勢物語》為和歌物語之鼻祖,全書共分125個短章,鑲嵌和歌200餘首。此書採用虛實結合的手法,以在原業平的30餘首作品爲基礎,將大量他人的作品疊加到主人翁身上,從而重新塑造在原業平的人物形象。作品中的主人翁,在熱戀、悲戀、失戀中經受感情的折磨,在父子之情、主仆之信、朋友之義中獲得心靈的昇華。作者通過虛化現實生活中的在原業平,表現了平安文人理想的生活態度和情感追求。

    和歌物語的最大特點之一,是在作品中運用大量和歌。和歌所具有的抒情性,使敍事爲主的物語充滿詩情,同時也增添了散文的律動感。《大和物語》和《平中物語》,均是《伊勢物語》的仿作續篇。

    《源氏物語》誕生於11世紀初,平安女性文學因此達到顛峰。這部長篇小說,不僅是日本古代文學上的無雙巨著,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空前的佳作。作者紫式部出身貴族文人世家,父兄皆擅漢詩和歌,本人長期侍奉宮中,其豐厚的學養和特殊的經歷,爲創作《源氏物語》打下堅實基礎。全書共分54卷,前41卷以源氏爲主角,後13卷以薰君爲中心,描述了源氏三代的情場生活和政壇糾葛,折射出律令國家由盛而衰、貴族社會爾詐我虞的圖景。小說結構嚴謹,人物衆多,場面恢弘,寓意深刻,在藝術上臻至佳境。

    《榮花物語》被稱為歷史物語,作品注重記實,襲用史書的編年體例,有些甚至作爲敕撰正史之續書編撰的,但均用假名書寫,與“六國史”等漢文史書不可相提並論。全書40卷,亦稱《世繼》、《世繼物語》。正編30卷約成于長元元年(1028),續編10卷爲後人補寫,約成於寬治六年(1092)。

    美術書法 。10世紀前後和風漸盛,同樣也影響到藝術領域。比如建築,從10世紀中葉開始,貴族的住宅普遍採納“寢殿造”的式樣,這是在唐風建築的基礎上加以改進,使之適合日本風土和貴族生活的新型建築。再如雕刻,11世紀時的佛師定朝,深得關白藤原道長寵信,他利用“寄木造”的技法雕制的佛像,體現貴族的唯美情趣,確立了“和樣”風格。

    平安時代假名文字的出現,帶動民族文學的發展;假名和文學的流行,又對其他的文化領域産生巨大影響。在藝術領域中,變化最大的是書法和繪畫。平安初期追慕晉唐書風的“三筆”(嵯峨天皇、空海、橘勢逸)獨領風騷,遣唐使廢止後文人貴族普遍出現向民族精神回歸的趨勢,書法界中號稱“三迹”的小野道風、藤原佐理、藤原行成相繼崛起,標誌和風書法的開創和勃興。

    號稱“三迹”的書家,均崇尚中國名家,擅長漢字書法。如天德三年(959)宮中舉行賽詩會,小野道風負責清抄作品,被譽爲“羲之再生,仲將獨步”。所謂“和風三迹”,均師法中國名家,深諳唐風真諦,只不過善於化用,有所創意罷了。

    平安時代繪畫領域變化巨大,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繪畫藝術從宗教束縛中獲得很大程度的解脫,世俗題材的作品大量出現;二是作爲觀賞的物件,突出色彩、構圖等視覺效果,題材開始從本國取擇,由此形成“大和繪”的特色;三是受物語文學的影響,出現帶有敍事性的繪傳、繪卷、繪詞。

    繪畫走出寺院,成爲一般人的觀賞物件,對繪畫産生多方面的影響。首先,繪畫的載體多樣化,居室裏的障子、屏風自不待言,隨身攜帶的摺扇、箱盒之類,亦即多繪有山水人物;其次,繪畫的設色趨於誇張,大塊敷金塗銀,宋元人曾斥爲“畫病”;再則,爲了迎合觀賞者的口味,題材開始採用人們熟知的本國風物,爲了區別描繪中國風物的“唐繪”,時人稱作“倭繪”或“大和繪”。

    繪畫與物語的結合,促進了繪畫形式的發展。作品從單幅向卷軸發展,通過視線的移動達到敍事目的。這些融入敍事性的作品,使繪畫兼具時間藝術和空間藝術的特點。繪卷中最著名的是《源氏物語繪卷》,繪製於12世紀前期,這是在《源氏物語》直接影響下産生的繪畫作品。此外,如《伴大納言繪詞》(12世紀後期)、《信貴山緣起繪卷》(12世紀)、《鳥獸人物戲畫卷》(12世紀)等,或多或少具有文學的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