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東鯷人與倭人 （王勇）
西晉時左思那篇“洛陽紙貴”的《三都賦》（魏都賦），謳歌魏朝德政遠播、四夷來賓的太平盛世：“於是，東鯷即序，西傾順軌，荊南懷僡，朔北思韙。”在這段文字裏，東鯷不代表某個特定的民族，而與西傾、荊南、朔北相提並論，是中國對東方民族的統稱。
關於東鯷人越海朝貢，最早見於《漢書·地理志》的“吳地”條：“會稽海外有東鯷人，分為二十餘國，以歲時來獻見云。”中外學者對《漢書·地理志》“燕地”條下的倭人條，即“夫樂浪海中有倭人，分為百餘國，以歲時來獻見云”，已經作了大量的考釋。其實，這兩條記事不僅行文措詞極其相仿，而且內容亦互為關聯，應該出自同一種原始史料，說的是活躍在中國以東海域異民族的情況，因此我們不能分而釋之。“倭人”在樂浪海中，“東鯷人”在會稽海外，多是分為許多小國的民族羣體，而且定期來中國“獻見”，即與中國具有朝貢關係。
除此之外，還有兩段重要的史料。其一見[宋]樂史《太平寰宇記·江南道二》：“海外鯷人，以歲時來見。”此記事繫於“蘇州”條下，所以“海外”當指“會稽海外”，參照《漢書·地理志》的記載，“鯷人”即為“東鯷人”的略稱。
另一條史料見《後漢書·倭傳》：“會稽海外有東鯷人，分為二十餘國。”這條史料顯然出自《漢書·地理志》，只不過截去了後半“以歲時來獻見云”而已。值得注意的是，《後漢書》將“東鯷人”的記事與夷洲、澶洲歸併在一起，置於《倭傳》之後，反映出南朝劉宋時期的世界地理觀。
《漢書》將東鯷人置於吳地之下，說明與吳人關係密切；又說在“會稽海外”，與《三國志》所記倭國方位相同。《後漢書》將這條記事移置“倭傳”末尾，更說明東鯷人與倭人地理相鄰。
《後漢書》的撰者范曄（398—446），將班固撰著《漢書》時未能準確把握方位的“東鯷人”，認定為與南朝時頻繁朝貢的倭人同居東海島國，所以在講到倭國方位時說：“其地大較在會稽東冶之東，與朱崖、儋耳相近。”
會稽、朱崖、儋耳等東南沿海地區，正是古代鯷人的活動區域，可知南朝時東鯷人雖然已經融入倭族集團，但他們的生活習俗、故土觀念並沒有完全泯滅，甚至連中原人也看出倭人與東南沿海民族具有許多共同的特徵。
吳越移民出海東遷之地，不會僅限於一處，史籍中出現的綜嶼、東鯷、夷洲、澶洲、亶洲等，似乎都有吳越移民居住，他們利用海上通道，與故地江南保持人來物往，故“自謂太伯之後”（《魏略》）。
隨著與日本列島的人來物往趨於頻繁，當時的中原人逐漸認識到三國時代與孫吳關係密邇、自稱“吳太伯後裔”的東海民族，其實與通過朝鮮半島向魏朝貢的倭人出自同一祖先，於是范曄在編寫《後漢書》時將兩者都歸入《倭傳》。如果這一推理正確的話，那麽《三都賦》（魏都賦）中的“東鯷”，也應當是指倭人。
關於東鯷人的居住地，中國學者大多傾向於在臺灣，如著名的古代史專家羅香林在《古代百越分佈考》中專節討論“東鯷”的由來，他認為東鯷在會稽海外並分成二十餘國，其居地必散佈在臺灣、澎湖、流球一帶。林惠祥則在《臺灣番族之原始文化》一書中，採用語言學的手段進行論證，指出東鯷的“鯷”與臺灣的“臺”發音相近，屬於同義異字，因而東鯷人即古代生息於臺灣、流球沿海區域的原始民族。（何光岳著《百越源流考》，江西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第152頁）
那麽，對這個問題日本學者持什麽態度呢？久米邦國著《日本古代史》一書中附有《日支韓古代地圖》，將東鯷的所在地劃定在臺灣與流球。白鳥庫吉認為，東鯷人之二十餘國既與倭國相提並論，證明不在日本列島；又因為地處“會稽海外”，只能比定為臺灣或流球。此外，市村瓚次郎將之比定為臺灣或流球；桑田六郎先生著眼於“二十餘國”、“歲時獻見”的內容，經過分析後認為，臺灣或流球都不具備上述條件，“東鯷”不是實在的地名，而是中國對東方民族的泛稱。
五十年代以後，經歷了戰爭創傷的日本學術界，出現一系列新動向，古代史學家擺脫狹隘偏激的“皇國史觀”，對一些歷史遺留下來的問題進行客觀的思考。在這種大背景下，原田淑人教授斷言：“東鯷是與亶洲比鄰的島嶼，可以判定為流球群島。”
綜合上述諸家之說，大抵認為東鯷人居住在今臺灣、流球一帶的海島，然而中國文獻一般稱這一帶的民族為“南蠻”，顯然與《漢書·地理志》、《後漢書·倭傳》所說“會稽海外”及《太平寰宇記·江南道二》所云“（蘇州）海外”的方位大相徑庭。亦即，按照當時中原人的地理概念，散居在會稽海外的東鯷人屬於“東夷”，與臺灣一帶的“南蠻”實風馬牛不相及。
在古代中原人看來，東鯷人是居住在東海彼岸的東夷人，已如前述；下面我們再舉一條有力的證據。唐人張楚金編撰的地理著作《翰苑》，完帙在國內散佚已久，目前僅一些逸文散見於諸書。值得慶幸的是，這部佚書的第三十卷，被完整地保存在日本福岡縣太宰府的天滿宮。
該書在“三韓”項下的緒論中有如下一段：“境連鯷壑，地接鼇波；南屆倭人，北鄰穢貊。”唐人雍公睿為之註云：“鯷壑，東鯷人居，海中州；鼇波，俱海也。”
據此，東鯷人居於海島，地理方位近“三韓”（高句麗、新羅、百濟），從上下文分析，應該在朝鮮半島的東南。在上述範圍內的海島，當然不能排除濟州島的可能性，但是參酌“會稽海外”之方位、“分為二十餘國”之社會狀況，濟州島顯然是不恰當的。
筆者以為，考慮到東鯷人從漢代至三國時期向中國朝貢，進入中國的冊封體系，而且“分為二十餘國”，說明居住空間相當寬廣，與朝鮮半島相鄰而又不屬於三韓，其地則為東海中的“海中州”，因而可以斷定是指日本列島上的某個部落國家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