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大秦妖异志之宾满
一
我半卧在床榻之上，微微地喘息着，四肢乏力。已经到了秋凉时节，屋中阴暗潮湿，寒气再度侵入我的关节，酸痛不已。我在这个屋子里生活了两年，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些年来是如何度过的，大多数时候，这个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只是偶尔有周围的邻居前来探视。我一般很少与他们交谈，我根本不愿意谈我过去所经历的那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今天不同以往，我决心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报告官府，通过官府传达到御史大人那里。为我的生命划上一个完美的句读。
端坐在我的床榻边的，就是秦国陇西郡邸县县丞赤大人，我的眼睛虽然早已浑浊，但是大体上可以辨认出他的模样。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皮肤偏黑，略微有点发福。他一手拿笔，一手拿着木牍，身体微微前倾。他本身似乎不太喜欢我这里的环境，老是听到他鼻子喷气的声音，但是依然积极地握住笔杆，期待着从我的口中得到什么，或许是想在御史大人面前积极表现一下，用来换取他在秦王面前的美言吧。
屋外传来嘈杂的人声。
我们这里属于偏僻的乡村，一般很少有高官前来探视，大家一听说县丞亲自造访寒舍，纷纷奔走相告，挤在我家门前七嘴八舌地议论不休。
“可以开始了吗？丹？”赤大人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但是尽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十分柔和的腔调向我询问。
“好……我这就说……”我从喉咙里发出极为含混的声音回应着他。
这一年是秦王三十八年（注，此秦王是为秦昭襄王，此年为公元前269年），八月己巳。
二
我本人并不是秦国人，而是魏国大梁人。我是平民家庭出身，没有贵族背景，所以没有姓氏，父母给我取名为丹。我从小身强力壮，是我们家乡小有名气的大力士，很快就被大将军公孙喜看中，成为他帐下的一名舍人。事情要从三十一年前说起，也就是秦王七年。秦王七年换算成魏王的年号就是魏襄王十九年（注，公元前 300年）。而那年我本人只有十八岁。
记得那一天，公孙喜突然把我叫过去，以一种极其严肃的口吻告诉我：“韩国的太子伯婴去世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对于政治上的事情几乎一窍不通。
“韩国国内分为两派，也就是公叔派和公仲派。公叔派扶持着太子伯婴联合我国和齐国人与楚国对抗。公仲一直希望扶持公子几瑟上台，而几瑟本人就在楚国。现在伯婴去世，公仲这个老贼必然蠢蠢欲动。韩国又将发生内乱了！”
“您的意思是……”
“我决定派你为刺客，寻找机会除掉公仲这个老贼，维护韩国的安定。”
我当时也就是个热血青年，没有多加考虑，便点点头，拍拍胸脯一口答应了。
我在离开将军府的时候，看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从马车上下来。这个人我认识，乃是当今魏王的太子，公子遫是也。我与他二目对视之后，便匆匆离去。
我根本没有想到，等待我的究竟会是何种可怕的景象。
韩国和魏国民众关系密切，两国居民经常到对方的领地上展开各种往来活动，跨国婚姻更是屡见不鲜。我在公孙喜将军的资助下，假扮成一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哥儿，很快就打通了韩国各个层面的关系。我的任务只有一个，寻找到公仲经常出现的场所，攻其不备，一举将其刺杀。不管刺杀是否成功，我都免不了自我牺牲，不给韩国人以口实。
经过二十多天的缜密调查。我终于获得了一个重要情报，公仲老贼为了和楚国人接头，来到韩国的垣雍城的行宫，在那里频频露面，但是身边随从侍卫很少，非常有利于下手。我心中默默发誓，我和老贼两个人，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垣雍城！
垣雍城是座很气派的都市，到处可以见到宏伟壮丽的建筑，虽然韩国国内笼罩在一片不祥的阴云之中，但是依然可以看到街市之上车水马龙。我在大梁城也算是见多识广，在这里依然感到处处新奇，精神愉悦，差点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听说过去这里经常举行诸侯会盟仪式，而且周天子曾经亲临此处接受诸侯们的朝拜，所以城中有一座专门为周天子修建的行宫。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这座行宫，除了城中人偶尔关照一下之外，韩国并没有拿出更多的钱来维护这座昔日的行宫。
听说楚国的使者就住在附近，公仲则在每日清晨，乘坐马车前往行宫，与楚国使者会面。我对他的行程以及周围的环境完全了如指掌之后，决定展开行动。行宫正殿前有两个高大的魏阙，下面已经生出杂草，看来打扫的人已经很少顾及那里。我带上一把齐肘长的铁剑，藏在袖子里，躲在右边魏阙的后面，微微探出头来，完全可以看到前往正殿的马车。
我从实施计划的前一天晚上就躲在魏阙背后，幸好这里的魏阙上没有瞭望者，只是在入口处有人守卫，我才能轻易地在那里蹲点。随着天色逐渐蒙亮，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心中难免阵阵跳动。我下意识地探头瞅了一眼，突然发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正门入口处晃了一下。我大惊失色，难道我已经被发现了？
屏息静气之后，我又壮着胆子向外瞅了一眼。
人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懒洋洋的守卫从左面的魏阙方向走过来，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水十一刻刻下一时分（注，相当于6:00-7:05），我终于隐约听到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的声音，没错，公仲已经来了，我将在他即将下车的那个短暂的时间里向他发起突袭。
不一会，马车来到近前，从车上传来高声斥骂的声音。这个声音确实是公仲的。之前就反复听公孙喜将军介绍过，公仲为人言而无信，心胸狭窄，脾气暴躁，周围的人没有不在背后痛斥他的，他现在正在将韩国推向战争的边缘，而我将要让他彻底消失。
我把握好时机，突然从魏阙后面闪出身形，手中反握着剑柄，一动手腕，剑刃直接划破袖子，亮出寒光，我拼命地朝着公仲的马车方向冲过去，一边高声喊道：“公仲老贼！纳命来！”公仲身边的人根本没想到我会突然出现，纷纷傻了眼，也就这么点功夫，我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力，冲到了公仲的面前，清楚地看到公仲那张脸。
公仲五十多岁，身躯肥胖，他那张脸略微有点浮肿，头发花白，头上系着高冠。唇边留着小胡子，下颌胡须稀疏。他的左眉毛上有一个小肉瘤，破坏了他的眉宇间的平衡，看起来令人厌恶。他看到我的时候，惊恐地睁大了双眼，两个眉毛拧在一块，看起来更加丑陋不堪。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握住短剑，用力地向公仲的肋下刺去。
按照常理，我这一下刺下去，公仲必死无疑。然而我却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在把我的短剑向外推。
我一咬牙，向前迈了一步，剑尖好不容易接触到公仲的身体。我看到了从公仲衣服上渗透出来的血。公仲哎呀大叫起来。而我的身子，却莫名其妙地被推了出去，不是公仲的手，而是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竟然把我推出了圈外。我一个没站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我想再次爬起来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公仲的侍卫已经拿着长戈冲到了我的跟前，公仲捂住肋下的伤口高声叫嚷：“抓住那个刺客！”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辜负了公孙喜将军的一片苦心，我没有完成任务。我只有一死以谢将军，我没有丝毫犹豫，握住手中的剑迅速横在脖子上，狠狠地割了下去。
三
“什么？你真的自杀了？”县丞赤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是的……”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同时举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县丞赤把用手稍微遮了遮鼻子，凑到我的跟前，仔细观察了一下我的喉部。在我的喉咙上可以看到一条深深的疤痕，几乎将我的喉结一分为二。
县丞赤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按照常理，你的喉咙已经被切开了，应该活不了才是啊！”
我努力地点了点头。
四
我可以感觉到我的喉咙里涌出大量鲜血。我的身体仿佛融化在宇宙之中，我的眼睛里依然映射着我所见到的最后一个人——公仲那令人憎恶的脸。那张脸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凝固不动。我的灵魂悬浮在我的尸体表面，我已经不能动，不能听，不能说，不能看。但我仿佛还能感觉到什么。
我感觉到公仲朝我的尸体走来，一边谩骂，一边用剑捅了我两下，然后踩着我的尸体高叫道：“来人！给我砍下他的脑袋，悬首示众！”
旁边有侍从在极力地规劝，称赞我是一个勇士，如果砍下我的脑袋可能会遭到我的鬼魂的报复。
公仲彷佛同意了侍从的观点。他换了一种口吻，对周围的人大声说道：“这个人确实是个勇士。想当年有个叫聂政的勇士曾经成功刺杀了相国侠累，顺带还吓死了国君。这个人确实可以和聂政相提并论，是条汉子，老夫也十分钦佩。人家都说老夫凶残暴戾，其实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公子几瑟本来就是国君钦定的太子，宅心仁厚，是韩国最理想的接班人。公叔这个老东西不顾社稷安危，劫持国君，将齐国人引进韩国，几瑟才被迫流亡楚国。到底是谁造成韩国局势的动荡，诸位应该不言自明。现如今居然派人来杀老夫！简直是岂有此理！如果就这样被杀，老夫死都不会瞑目。老夫向天发誓，如果老夫不幸罹难，加害老夫之人，老夫一个也不会放过！”
公仲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仿佛耗尽了自己全身的气力，我只感觉到一阵强大的波动，仿佛要把我的灵魂从肉体上彻底分离开来。难道之前的强大力量是从公仲身上发出来的？公仲可真是个可怕的人。
公仲招呼了两个人，把我的尸体拖到垣雍城南门外的乱坟岗。
坑，很快就挖好了。
两个人一个抬着我的头，一个抬着我的脚，把我重重地甩进坑内。
一把把黄土盖在我的脸上，我眼睛里的那张脸在一点点变暗，乃至全部消失。四下里变得一片漆黑。
我第一次进入这个纯黑色的世界，茫然不知所措，但是我已经失去了悲伤的能力，我想努力做出惊恐的姿态，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做。
在这一团乌黑乌黑的环境之中。突然显出了两个圆形的光团，一个偏红，一个偏蓝，上下浮动，如同鬼火一般。两个鬼火发出庄严的声响。
“我是大司命！”偏红的鬼火自我介绍道。
“我是少司命！”偏蓝的鬼火紧接着说道。
“那么说，我已经来到冥界了？”我突然具有了说话的能力，可以自由地与两位司命进行交谈。
太司命严肃地说道：“丹！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吗？”
我回答道：“因为我刺杀公仲失败，被迫自杀，所以才来到这里。”
我的话音刚落，少司命竟在一旁爬出尖利的冷笑：“错啦错啦，不是因为那档子事！那都是三十一年前的事情了。你之所以被带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你泄露了天机。人世间已经不能容许你继续存在下去，所以就把你带到这里来了。”
“三十一年前？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又泄露了什么天机？”
“你就别装糊涂了。今年是秦昭襄王三十八年。如果换算成后世通行的纪年方式就是公元前269年。至于你泄露了什么天机，你自己应该清楚。两千二百五十五年之后，记录着你事迹的竹简将重见天日，一个学者将把你的事情当做志怪小说公之于众。没有比这个更严重的泄密事件了！”
我越听越糊涂，于是反问道：“秦昭襄王是谁？既然叫昭襄王，说明他已经去世了，才拥有谥号啊？什么公元前这又是什么意思？”
少司命十分不耐烦，但是还是对我进行解说：“秦昭襄王就是秦王稷，这会你晓得了吧？”
“秦王稷？三十八年？”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现在距离我自杀身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十一年，为什么会这样？
我赶忙问道：“那么现在是魏王多少年啊？”
“魏安僖王圉八年。”
我吃了一惊，也就是说，我自杀时候在位的魏王已经去世。
“魏安僖王的父亲叫什么？”
“魏昭王遫。”
不对，我自杀时候公子遫还是太子。
“那么魏昭王遫的父亲呢？”
“你的好奇心实在太强了，好吧，告诉你，魏昭王遫的父亲魏襄王嗣，已经于公元前296年去世。死后谥号为‘襄’！”
怎么会这样？我的脑袋里已经变成一团乱麻。
五
“你在胡说些什么？”赤大人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声地质问道。
“你分明在我国大王在位七年的时候已经自杀身亡，到了冥界以后反倒变成我王三十八年，也就是今年，这是出了什么鬼？更……更有甚者，你竟然直呼我王名讳……”说到这里，赤大人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你竟然还说什么我王的谥号是‘昭襄’？你不想活了吗？如果让别人知道，搞不好是要抄家灭门的你晓得不晓得？”
赤大人忿忿地把笔摔在砚台旁边，木牍也丢到地上。我看着他在屋子里来回地踱来踱去。
我知道，他对我的故事一定感兴趣，但是他不敢把我刚才说的内容照着原样记录下来。我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赤大人逐渐平息了自己的不安情绪，重新端坐在我的身边，拿起笔和木牍。朝我示意了一下：“这一段权且跳过去，你继续往下说吧。最好别让我太难堪！否则有你好看！”
我点点头。
六
“你现在所犯下过错，你已经无法像其他人那样转世投胎，重新来过了。”大司命肯定的语气说道。
那么我将永远留在冥界？我不知道该用如何的方式表达我当时的感受。
“没错，不过你还有一个特殊的机会，可以让你在冥界谋得一个差事。如此你可以在冥界穿梭于任何一个时代；但是在阳间，你的时代只能停留在秦昭襄王三十八年。”少司命补充说道，“三十一年前，我们收到魏国将军公孙喜的祷告，他希望我和大司命能够很好的照顾你，我们接受了公孙喜的祷告，所以呢，打算给你这个难得的机会。”
“公孙喜将军？”我猛然一惊，“公孙喜大人现在怎么样？他还好吗？”
“他早已经死了。现在已经投胎转世，具体投胎到哪里，我不能告诉你。下一步让你做的事情，也多少和公孙喜有点关系。这将关系到公孙喜和他手下的将士们是否能顺利地投胎转世！”
“您刚才不是说公孙喜将军已经转世了吗？还需要我做什么？”我依然是迷惑不解。
“放肆，你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大司命突然用一种十分凶狠的语气，阻止了我和少司命之间的对话，“下面仔细听好我所说的话，我不再说第二遍：它叫宾满。它是你造成的！你要去消灭它！我会把你带到它出没的地方。至于如何消灭它，完全靠你自己！”
大司命说完，象征着大司命存在的红色光团开始向四面扩散，蓝色的少司命被吞噬于红色的光晕之中，红光驱散了我视野中的一片黑暗，我的内心世界顿时变得亮堂起来。红色开始逐渐转淡，周围化成一片白光。当白光逐渐消退之后，蓝的天空，绿的树木，鸟儿在飞翔，这些熟悉的事物的轮廓在我面前逐渐重现出来。啊，回到阳间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我复活了吗？
七
我开始以为自己已经复活，低头看看自己的身躯，只能看到周围的景物。我想眨巴眨巴眼睛，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眼睑，睁眼和闭眼没有区别。我竖起耳朵想倾听周围的声音，眼前分明有鸟儿飞翔，自己却听不到鸟叫的声音。眼前的景物在上下起伏，我就仿佛是天上的云彩，悬浮在半空之中。我尝试着移动自己，只是心中稍微有点移动的想法，眼前的景物便迅速倒退，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我兴奋地在天地之间来回移动，发现自己瞬间就可以跨越上万里的地域。从东面濒海的齐国，到西面的荒蛮之地我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好几个来回。哈哈，难道古代修炼得道的神仙就是如此吗？我现在就仿佛成为神仙一般啊。
好吧，先四处转转，然后再去寻找大司命所说的那个叫宾满的东西。
我回想起大司命的口吻，简直和当时公孙喜将军安排我去刺杀公仲的口吻完全一样。
想想自己的爹娘，我出去的时候才只有十八岁啊，爹娘也不过三十来岁，现在如果爹娘还在世的话，该有六十朝上了。公孙喜将军向我许诺，一定会好好照看他们二老。既然现在有如此神通，我不如回去看看自己的爹娘，也就心安理得了。
我顺势飘飘悠悠进入魏国，直接前往魏国的首都，我的家乡——大梁城。
大梁城已经是一级戒备。城中兵士身穿重铠，手持剑、戈、戟、弓、殳等兵器，以百人一闾的小组为单位，鱼贯而行，陆续向太庙方向集结。传令的马匹来回奔驰，扬起阵阵烟尘。我也顺着他们一同前往太庙。
一辆辆打造精良的战车，列成整齐的方阵，停靠在太庙前的大型广场之上。太庙之上旌旗招展。
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广场上集结的总兵力大约有八万人之多。那么庞大的一支军队，要前往哪里打仗呢？
太庙前有两个人十分醒目，一个身穿犀牛皮战铠，肩披大氅，头戴雉羽铜盔，显然是统帅三军的大将。另一人头戴冠冕，身穿黑色大朝服，上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手中拿着玉制的斧钺，显然是魏国的国君。
我心中暗想，今年都已经是魏王的孙子继位八年了，公孙喜将军也早已经去世，那么太庙上的将军和国君应该都不是我认识的人吧？应该好好看看他们的长相才是。
我来到太庙近前，看到却是两个熟悉的面孔。分别是大将军公孙喜和已经成为国君的公子遫！
我的脑中又是一片空白。
八
“你先等会儿，我怎么越听越乱。”赤大人忍不住打断我的讲述，“方才你说你在冥界的时候，两位司命告诉你，你所处的时间就是今年。我知道现今魏国的国君名字叫魏圉，今年是他即位的第八个年头。而你所说的公孙喜我也知道，他在我王在位的十四年（注，公元前293年）和我国大将白起在伊阙作战。被我军将士生擒活捉。由于不堪被俘受辱，于是拔剑自刎。你说你的鬼魂回到阳间之后又见到了魏王遫和公孙喜？你的鬼魂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吃力地回应道：“开始我也很糊涂，后来我才知道，我当时所在的时间，就是公孙喜将军即将兵败自杀的那一年。”
九
当我看到公孙喜和魏王遫的脸后，简直都要崩溃了。之前在冥界碰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真是所谓的大司命和少司命吗？他们告诉我的话都是真的吗？为什么我还能见到已经死去的将军和魏王？我所在的这个阳间是真实的阳间吗？我飞速地奔离太庙，到处寻找可以证明今年纪年的标记。我向见到的每一个人疯狂地大喊：“今年到底是魏王多少年？快回答我！”但没人能听到我的呼喊，别人的话我也听不到，只能看到他们的嘴皮在微微颤动。
我突然灵光一闪，知道该怎么做了。径自前往魏国太史的办公场所。果不出所料，太史正在书案前整理文件。我站在太史的背后看着他手中竹简上记录的文字。终于找到了今年的记录信息：“今王三年”。
我仿佛听到了细小的嗡嗡声。
太混乱了。
今王就是指魏王遫，他已经继位三年了。而我自杀的时候是魏王遫的父亲魏王嗣在位的十九年。而之前两位司命告诉我，我所在的时间是魏王遫的儿子在位的第八个年头。三十一年减去八年还有二十三年。之前少司命说什么魏王嗣是公元前296年去世是啥意思我也不懂。那么我只能大致推断，我所在的年代应该是从秦王十年到秦王三十年之间。中间跨度二十年，不管我是在哪一年，都肯定不是我自杀的那一年。
为什么？为什么大司命会把我带到这一个糊里糊涂的年代里？还要我去消灭什么宾满？到底是为什么？
我突然想到，既然距离我自杀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的爹娘恐怕已经早就给我修建坟墓了。或许到坟场能找到点线索。
想到这里，我急忙向大梁城的墓地区瞬间转移。
坟场之上一片荒凉，但是我因为听不到乌鸦与恶狗的叫声，心中没有丝毫恐惧。我知道我们家族的墓区所在，很快就找到了爹娘为我堆埋的坟头。在那里，我还看到了我娘的坟头。我爹正坐在我们娘俩的坟头前放声痛哭，嘴里还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我也听不见，只能通过爹的口型大致猜测爹在说什么。
他仿佛是在说：“丹儿啊……你在哪里……七年了啊……爹想你啊……”
我这才恍然大悟，今年是秦王十四年，魏王遫三年，也就是说，魏王嗣在位二十三年的时候病逝，由公子遫继承王位。距离我自杀已经过去了七年！
正在这时，天空突然暗淡了下来。
难道是发生日食了？
我抬头仰望，看到坟场的上空，漂浮着一个巨大的圆球状的物体，黑黑的，不容易看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的大小，仿佛有一间普通民房那么大。上面好像还垂落下来毛须须的东西，在天空中以不同的角度在不停地翻滚着。在这个大球上，好像还有两个红色的斑点，在莹莹地放射出光芒。
墓地之上，无数坟头开始出现蓝色的火苗，逐渐袅袅飞升。
大球在高天上翻滚着，向西北方向缓缓移动，而那些蓝色的火苗也跟着大球一起快速移动。
我被眼前所看到的景象惊呆了，低头看看爹，却仿佛不为所动。难道说那个怪球只有我能看见？难道那个怪球就是所谓的宾满？呀！绝对不能让它跑了！
十
我尾随着宾满，希望靠近它，看清楚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随后我才发现，看清那个怪物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凭我现在的状况，靠近那个怪物并不是件难事，但是当我非常接近它的时候，它却仿佛消失在天空之中。当我回到距离它很遥远的位置的时候，又发现他一直存在。选择一个合适的观察位置实在是十分困难。我只得暂时观察它的动向，搞清楚它到底想干什么。
宾满不紧不慢地移动，逐渐移动到魏军集结的太庙广场上空，便静止不动了。
魏王已经将手中的斧钺交给了公孙喜，命他执掌将士的生杀大权。公孙喜挥动斧钺，魏军应势而动，大军浩浩荡荡出了大梁城，向南进入韩国国境。
在这一过程中，宾满一直在魏国大军头上翻滚，不紧不慢地移动着，它的周围依然环绕着从大梁城墓场带出来的蓝色的火苗。魏军将士包括公孙喜，都没有察觉有这么个怪物在他们头上图谋不轨。
公孙喜同韩国和西周国将领在韩国举行会谈，一连数夜讨论当今的战况，我努力地辨别着他们的口型，才大致了解了现今的局势。
秦军此时已经杀到了周天子的家门口伊阙，并启用了将坛新秀左庶长白起统领全局。韩国人为了抵御秦人凌厉的攻势，花了十五天时间，在伊阙以南五十里的地方修建了一座临时的要塞，名为新城。但是依然无济于事，白起照样将新城一举拿下。韩军被迫退守伊阙，等待魏军的支援。魏国早先时候已经派兵数万，这一次公孙喜又带领八万精兵前来支援。此时魏、韩、西周三国兵力相加已经达到二十四万，是秦军的一倍。
公孙喜被推举为三国联军的总帅，率领援军从韩国赶赴伊阙布防应战。
我看着将军那坚毅的面容，由衷地希望他能打赢这场战争，这样魏国人就可以扬眉吐气了。但是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死死盯住那怪异的宾满，防止它突然发难。
我在这段时间内，一直在考虑用什么方法能够将这个怪球给弄下来。我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意念移动木棒或者是石块之类的，果然有点效果，比如一个木棒，先是微微地颤动，然后能飞出去很远。
韩军已经被秦军吓破了胆，如果让他们率先抵御秦军，他们便百般推诿，消极防御，只愿意到伊水河附近险峻的隘口设防，留下了很多防御上的漏洞。
白起这个人我以前就听说过，打仗凶狠无比，而且喜欢把人脑袋堆在一起显示自己的战功，是个可怕的恶魔，恐怕比魏军上空的宾满还要可怕。韩魏两军虽然同归公孙喜将军管辖，但是韩军毕竟不好使唤。这一点如果被白起看破，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对此我虽有感触，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只能看着将军两眼无光的失神表情。
十一
我由于可以移动到任何地方，所以很容易获取秦军的情报，白起已经决定以此为突破口，制定全面攻击的计划。但是我的情报对公孙喜将军没有任何帮助。
秦军终于开始行动了。白起精心安排了一支疑兵，强渡伊水河，向防卫在那里的韩军造成一种假象，认为秦军要以伊水为主攻对象。公孙喜将军果然中计，贸然调动大军向伊水河方向增援。结果落入秦军的包围圈。
与全身披甲的魏国步兵、骑兵、车兵不同。秦军将士大多只是穿着布衣。但是无论是从奔跑、骑马和驾车的速度还是从使用弓弩、长戈、铁剑的技巧都远远胜于魏军。魏军全身的铠甲，反而成为打仗的障碍。
人与人、人与车、人与马、车与车、车与马交错在一起。箭雨乱飞、兵刃交错、血光四射。
我自己就站在两军的阵中，双方的兵器都伤不到我，而我觉目睹了最惨烈的战斗。眼见得秦人将魏人一个个砍倒，砍下他们的首级别在腰间。自己却无法与昔日的弟兄们同生共死，我宁愿我看不到着一切，但是我根本没有办法闭上眼睛，一切都仿佛是理所应当发生的。
突然，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当战场上一名士兵阵亡，他们的脑后就会飞出一团蓝色的火苗，和在大梁城坟场见到的一样。我顺着火苗飞腾的方向朝上望去。
天哪，我直到现在才看清楚宾满的真面目。
宾满此时已经不再上下翻滚，而是以一个固定的状态悬浮在空中。原本它看上去是一团漆黑无法辨别，现在才逐渐看明白，那是笼罩在它表面的一层黑雾。
黑雾逐渐变得稀薄，我得以看清它的真实形状：
这不是什么怪球，而是一颗巨大的人头。两个发光的红斑实际上是这个人头的两只眼睛，而毛须须的东西是它的头发和胡子茬。整个这张脸略有浮肿，左眉毛上有一个小肉瘤，它竟然是……公仲！
我惊愕了。
从死去的将士身体里飞腾的蓝色火苗飘散到宾满的跟前，宾满用嘴轻轻一吸，蓝色火苗被轻易地吸了进去，而宾满的嘴巴微微上翘，仿佛吃了什么好东西似的。
这时候我才突然明白，少司命所说的意思。
那些蓝色的火苗，就是将士们的魂魄。刚才在坟地里所见到的蓝色火苗也是一样。
但是宾满只是一味吞吃战场上战死者的魂魄，对于坟地里的魂魄没有兴趣，这就是为什么坟地里的魂魄一直在它周围环绕的原因。
如今魏军败局已定，二十四万将士的魂魄将成为宾满的大餐。这就是两位司命把我带到这里的原因所在！
我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发动自己的意念，调动身边任何可以控制的物体。向宾满发起最猛烈的袭击。我的意念如一阵强大的狂风，卷起巨大的石块、树木、甚至是战死者的遗骸。噼里啪啦地向宾满砸了过去。战场四周已经被我弄得乌烟瘴气。而悬在半空中的宾满仿佛没有一点伤害。它瞪起了血红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什么猎物。我看到公孙喜将军驾着战车在指挥大军拼命地作战，他的身上已经伤痕累累，精力逐渐涣散，几乎到了濒死的边缘。宾满努起嘴巴，拼命地向公孙喜将军猛吸故去。我隐约看到将军身上的蓝色火苗即将从他的身体里飞腾出去。
我一定要阻止它！
我立即飞上半空，挡在宾满嘴部同时用尽力量高声吼叫着：“宾满——”
宾满仿佛听到了我的吼叫，朝我轻轻一息，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宾满那里飞去。宾满张开大口，一下把我吞了进去。
十二
当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我站在一座宫殿的跟前。好气派的宫殿啊，两旁高大的魏阙，没有瞭望的守卫。在魏阙的下面已经是杂草丛生。
咦？这里我仿佛以前曾经来过？这里不是垣雍城周天子的行宫吗？我怎么又到了这里？
突然，我感觉到右边魏阙的后面好像有人探了一下脑袋。很快把头缩回去了。
紧接着，从左面魏阙方向，慢悠悠地走过来几个卫兵，站在宫殿正门的入口处。
我看了看天色，此时已经是水十一刻刻下一时分。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的声音。
什么？我又回到了当年刺杀公仲的现场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将之前的所见所闻迅速地拼合到一起，我终于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十三
我问赤大人：“您……知道韩国的权臣公仲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赤大人挠挠头：“公仲的事情我只是略有耳闻，他和公叔争权最终还是失败了，他选择告老还乡，大概是病死的吧？也没听说他死后出现什么奇异的现象。听你刚才的说法，仿佛公仲死后会变成那个叫宾满的怪物似的。不过我想，除非他是横死的，比如说就像你说的那样，如果被你刺杀。或许他会变成那个可怕的怪物也说不准。”
赤大人此时听着我的故事入了迷，竟然会主动帮我分析事情的走向。我感到很欣慰。
十四
我终于想明白了，如果公仲被我杀死，他将带着极大的怨气，变成可怕的宾满，并将在七年后吸光二十四万联军所有的魂魄。如果想阻止他变成宾满，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在那里的“我”对公仲采取刺杀行动。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已经取出短剑，从魏阙后面冲出来，直奔公仲而去。我赶忙挡在公仲身前，用意念阻止短剑插入公仲的肋下。“我”咬牙上前一步，划破了公仲的外皮。
我只得再次发力，将“我”横推了出去。
周围又变得一片黑暗了。
红蓝两个光团再度出现。两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带着笑音向我祝贺：“恭喜你，你终于消灭了宾满，二十四万将士的魂魄保住了。你可以再冥界充任司命史，你将获得一个新的名字，叫公孙强。你可以附在一只白狗身上，并可以将一个死去的人复活，哈哈哈哈哈……”
红蓝两个光团再度消失。
我可以附身到一条白狗身上？复活谁呢？我自己？
我刚有这个念头，我的眼前便立刻出现了垣雍城南门外的那片乱坟岗。
我看到一只白色的大狗好像在刨挖什么东西，便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
我可以附身在它上面吗？
十六
一缕阳光刺入我的眼帘。当光芒慢慢消退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白色的大狗在拼命地刨开压在我身上的土。
我想抬起我的胳膊，却发现我的胳膊像铁棍一样硬，皮肤呈现漆黑色。我的喉咙边上仿佛有一股股气流从外面灌到我的气管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
白狗说起了人话：“秦王十年，你已经在坟里呆了三年了。”
我真的复活了？难道之前所发生的都是一场梦？
我想问那只狗，到底是神还是鬼？才感觉到我的下颌是那么的坚硬，嘴巴根本无法合拢，舌头一点水分也没有。
那只白狗好像能明白我的意思，它回答道：“我是冥界的司命史，你就叫我公孙强好了。”
夜半十分，白狗把我身上的土全部刨掉，将我那已经僵硬的躯体从墓穴中顶起来。我尝试着小步子挪动身体，庆幸，我没有摔跟头，否则，我可能会摔个粉碎。
我就那么跟着白狗，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不顾一切，不管周围是否有人。我都坚定不移地往前挪动。周围有多少人看到我怪异的模样而失魂落魄。不过白狗还是尽量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免得被人抓起来架在火上烧掉。
我就那么一点点挪动，挪出了韩国国境，北上经过赵国领地。一直来到西戎义渠人游牧的地界。
白狗把我带到一片深山之中隐匿起来，我在那里逐渐修生养息，恢复元气。
一转眼，四年过去了，我的皮肤逐渐变得有弹性，关节也可以相对自由地活动了。我的耳朵终于可以听见外部的响声了，突然一下子那么多声音灌到我耳朵里，还真是不太习惯。我感到了饥饿，开始主动寻找野果和食物充饥。
我的下颌也可以灵活地上下开合了，舌头也分泌出唾液。
我问白狗：“你就是我吗？”
白狗默不作声。
“或者换句话说，两位司命明明是让我当司命史，给我起名叫公孙强。你到底是谁？”
白狗说道：“你想见见老主人公孙喜吗？仗已经打完了，他们很快就会过来。”
什么？
白狗不再说话，汪汪了两声便迅速跑入密林，不见踪影。
夜深了，我的周围突然出现了大量蓝色的火苗，我依稀能听到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丹——丹——是你吗？”
是公孙喜将军！
我隐约看到了公孙喜将军的身影。
我的嘴唇在颤动：“将军，仗打完了吗？”
公孙喜笑着说道：“打完了，全都完了，这不，弟兄们全都到齐了。”
周围的蓝色火苗中发出人潮般的声响。
“丹，你是好样的，要好好活下去！”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原来已经硬如沙子泪腺顿时软化了。
公孙喜的影像朝我一挥手：“再见了，丹，希望有机会再见！”
将军的影像消失在夜空之中，蓝色的火苗也如同萤火虫一般四散而去了。
我呆呆地望着空寂无人的夜空，仰天长啸。
十七
“然后呢？你就一直待在义渠人的领地上？”赤大人问道。
“嗯……”我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我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如此说来，后面的事情我应该都了解得差不多了。义渠人的领地在我王三十六年的时候正式占领，设立北地郡。也就是说，你在那里生活了将近二十二年。因为你是魏国人，也算是中原人士，所以你被我军发现了之后，就被安置在我陇西郡邸县王里，一直生活到现在。对吧？哎呀，你的故事真是曲折离奇，很多细节我是怎么想也想不透。你怎么一会到这个年代，一会又到那个年代，后来竟然死而复生，真是不可思议。御史大人听了这样的故事可能是要头疼的。恩，我应该好好组织一下语言，把一些涉嫌不敬的地方统统去掉。写在竹简上，呈交御史大人。你能不能说一下，鬼魂对于祭祀有什么特……”
当赤大人再度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的尸体已经变得僵硬了。
我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隐约见到一红一蓝两个光团。
“丹！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吗？”
“因为我刺杀公仲失败，被迫自杀，所以才来到这里。”我坦然地回答道。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