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房守日(真田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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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偶写的,只是提供大家欣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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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明寺




序幕 梁尘记




    这个世界的历史由无数谎言交织而成,如同星辰,抬头仰望的只是多少万亿年前的光芒?睁开眼睛看见满世界的灰尘,倘若长久的温柔沉睡,是否可以逃离流言蜚语?倘若我们爱谁,等着谁,那和这个宇宙的起源有什么内在的因缘?是不是如同蝴蝶扇动翅膀,可以在远方卷起汪洋;是不是如同三味线 [ii] 奏响悠远的和歌,唱出三生三世的后果前因?


  我们的土地上有许多伟大的英雄,他们是历史上深陷的巨大的伤痕。抱歉不是因为我的正直和仰慕,不是我对历史有多少深邃的思索,只是因为编辑的催促,短时间内,只能想到写关于这些英雄的故事。这不是史诗,也不是神话,我宁愿它只是文字,随波逐流,谁也看不见它的容颜。


    有趣的是,这个英雄故事发生在那个叫道明寺的地方。


    近些日子轰轰烈烈的所谓的《流星花园》给了所有女孩子一个做梦的理由,放肆的嘲弄着自己的年华。物质是一切吗?爱情终究能有什么结果?想到那个叫道明寺的男孩子,他说过,只要你说没有,我就相信。


    从这个时代的眼睛看出去,道明寺也是一个英雄。仿佛什么都不用懂,只要知道自己爱着,小小的满足着,不经意的伤害者,什么都不用再去挂念。而过去的那些英雄们,也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只要惊天动地着,忍耐着或者奋斗着,留下一块无字碑去徒然猜测。


    道明寺,日本大阪城东南四十里。现在是否还存有什么遗迹,我没有考察过。四百年前,有过所谓的英雄,和所谓的传奇……


[PP]第一幕 荣花物语 [iii]




    我们的土地上耸立着许多高大的城楼,这是这个时代最最坚固的堡垒。


    那个被称为英雄也被骂作独夫的太阁丰臣秀吉 [iv] 营造的大阪城,无疑是这些堡垒中最大,最高,最牢不可破的一个。无论秀吉的宠妾淀君,还是他们的儿子秀赖,都坚信亘古无匹的大阪城,即使太阳永远不再升起,也不会被攻破。


    当十岁的真田幸村第一次随着父亲走到巍峨的大阪城下,所有的疑虑都化作了惊奇,他拉着父亲昌幸 [v] 的手,抬起头望着父亲长满胡须的苍老的脸。


    父亲,这样雄伟坚固的城,真的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啊。


    昌幸用长满老茧的手抚摸着巨大的砖石。太阁秀吉还在世的时候,昌幸就被称为世上第一的战略家。如今太阁死了,只有这座巨城留在人间。当年英雄们在疆场上征战驰骋,腥风血雨的乱世,能保全弱小的自己,需要怎样的智谋?


    昌幸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看见年幼的幸村睁大了眼睛,对这座巨城充满了虔诚的敬畏。


    他笑笑,慢慢走到城墙上面。摄津 [vi] 平原一望无际,油菜花熟了,把大地染的和太阳一样的颜色。南方,四天王寺 [vii] 的金顶在落日的余辉下闪闪发光。这座庙宇已经存在了一千年。


    他长叹一口气。看着下面的小幸村手舞足蹈的看着城楼,喃喃自语。


    时代和人的心都有毛病。


    说罢,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起年轻时在风云乱世里的征战,都数不清取得过多少场战斗的胜利。每一场胜利到最后,不过尸横遍野,什么都没有改变。


    武士们挥动刀剑,谋士们绞尽脑汁,就以为自己改变了世界吗?他们恐怕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改变。


    忽然,昌幸听见幸村和人说话的声音。他睁开眼睛,看见幸村和一个云游僧在讲话。


    师父,你也是来看这伟大的大阪城吧?


    僧人微微一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viii]


    昌幸一惊。他冲下城楼,看见自己儿子疑惑的脸。


    大师,请问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贫僧自城东南四十里道明寺而来,往城南四里四天王寺而去。见此小儿,乃有缘之人。


    不知小儿……


    云游僧默默念起经文:


经颂三千部,曹溪一句亡。




未明出世旨,宁欢累生狂?




羊鹿牛权设,初中后善扬。




谁知火宅内,元是法中王……[ix]




念罢,两眼一睁道,施主,此小儿乃阿修罗 [x] 。


    阿修罗?


    战神阿修罗睁开双眼,天地万物被血水染红,是所谓英雄。且命中注定,阿修罗无爱无恨,无以改变。二十有七,命丧道明寺,成其英雄一生。


    什么,只有二十七……?


    云游僧又是微微一笑。施主觉得,长或者短了?生命的长短,渺茫无极,无限大如宇宙,无限小如恒河之沙。


    只是,会不会还有变化的可能。


    那云游僧长啸一声。飘然远去。忽然又回过头,施主,可曾知道太阁丰臣秀吉临终所歌?


    昌幸望着僧人远去的背影,呆呆地立在夕阳里。太阳终于朝西边落下去了,天地间的一切,仿佛被染成血一样的鲜红。他又似乎看见了尸横遍野,日落斜阳。


    爸爸,他说什么?太阁殿下临终时,唱过什么?


    昌幸的眼睛仿佛看不见了。他蹲下身子,摸索到幸村的脸蛋。这个孩子,是……阿修罗。


    昌幸作为这个时代最有智谋和声望的将领,当然知道,度过英雄一生的丰臣秀吉,在死时留下了怎样的歌。


    他对着幸村微笑着。孩子,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随露珠降临




随露珠消逝




此即吾身




大阪的往事




宛如梦中之梦……




  




    翌年,关原 [xi] 合战。


    英雄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所谓的后英雄时代也就来临了。在英雄的帐下蛰伏的众多豪杰,很快的,又将血雨腥风卷上了历史的舞台。


    骏河大将军德川家康 [xii] ,一个有无比野心却有着极深涵养功夫的人,也可以赞他是一个英雄。在太阁的时代,他懂得臣服;而如今,他要夺取天下。很快,一大批诸侯站到他身边,所谓东军。


    以丰臣秀吉在世时的内政第一把手石田三成 [xiii] 为首,和德川家康始终有着利益冲突的一班太阁旧臣,竖起大旗和德川家康对抗。所谓西军。


    在战场上,没有谁对谁错。在历史上则有,因为历史是战胜者书写的。


    东西两军,夹杂着野心,理想,无奈和漫天的烟尘,混合着武士刀的光芒和菖蒲花的香气,像闻到血腥味的俄狼,浩浩荡荡杀向决战场——关原。所谓的战国时代最浩大的一场战争,即将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在真田氏的居城上田城,昌幸也接到了双方拉拢他加入战团的书信,分别是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手书。真田氏只有区区一个上田城和三千兵马,本来对这场双方投入数十万兵力的大决战并没有什么影响。然而,当世第一谋将真田昌幸,他个人的存在也许就会成为扭转战局的那一块砝码,东西两军的首脑可能都是这样认为的。何况,真田家的上田城,若属西军则会成为阻挡德川大军西进的第一座堡垒,若属东军,则是东军在后方少了心腹之患。


昌幸坐在灯下,烛火摇曳不定,谁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旁边,长子信幸和次子幸村站立着。


    信幸已经是一个极具主见和战略头脑的年轻武士了。他机敏过人,尤其是射得一手好箭,几乎是百发百中。相形之下,还没有过十二岁生日的幸村似乎更应该在后院嬉戏。然而去年从大阪城回来之后,父亲便要求他参加所有的军务会议。


    信幸当然明白自己的爱子需要什么。他早已察觉到,论武功和统御,幸村的天赋简直到了神奇的地步,这一点做父亲的他是远远比不上的。而幸村需要的,正是对于一个真正的大将之材最重要的谋略。


    本来就是。应该得到的总会有,会失去的,抓得再牢也没用。


    昌幸把两门密信放到烛火之上,很快,两封信被烧为灰烬。他站起身,提高嗓门说道,我们参加西军。


    两兄弟都是一惊。真田氏家传的天赋谋略之才,让两兄弟都清楚,东军兵多地广,身经百战的老狐狸德川家康也远远比内政官出身的石田三成善于用兵。父亲的这个决定,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


    年少的幸村首先按耐不住,父亲,东军实力明显占优啊。


    信幸也开口了,父亲,儿以为援助东军对我家日后发展图强有利。


    昌幸微微一笑。我自有考虑,你们准备一下,战事马上要开了。


    年少的幸村虽然困惑,但是想着父亲是天下谋略第一的名将,一定有深谋远虑。于是默不作声的准备下去考虑具体作战了。


    这时候,向来稳重的信幸忽然吼了起来。


    父亲!加入西军无异于自杀!父亲!


    昌幸看着自己的长子失态的样子。信幸!你连父亲的话也不听了吗?


    父亲!儿要保存真田家的血脉,儿不要去送死!即使父亲参加西军,儿也去定了东军!


    幸村暗暗惊讶。为什么兄长会如此坚持参加东军,以至于大逆不道的话也说了出来。他是聪明的孩子,很快的,他有了自己的答案。


    昌幸忽然仰天长笑。儿子长大了,自己飞了?!


    好!你去!我管不了你!你去啊!


    好,既然父亲如此坚持,儿就此别过!


    幸村瞪大了眼睛看着兄长走出营帐。他同时敬爱的父亲和兄长,就这样分道扬镳。


    命运也许早已经注定了很多。就像这一个晚上,乌鸦在树上凄厉地叫着,烛火依旧摇曳不定地照在每个人不安的脸上。这两个兄弟,从此以后各为其主,再也没有走到一起。


    会后,昌幸郁郁地走到后殿。属下很快报告说少主带着自己的一千人马出城去了。这个时候,幸村走了进来。


    父亲,兄长是一时意气用事,很快一定会回来的。


    昌幸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大阪往事之后,昌幸把心血更多地放在小儿子身上。他试图通过让幸村提早进入成人世界,让他迅速长大成人。归根结底,云游僧的那句话如同咒语一般滞留在昌幸的脑海。


    或许昌幸考虑的是,让幸村早日知道世事的无常,或许会早日生了淡泊之心,退出纷争世事。这样,或许能逃出命运的安排。


    或者,昌幸觉得,若命运无以逃脱,至少让幸村成为早慧的英雄,流芳百世。


    那样的话,整个真田家便注定是一个悲剧的家族。真田家的人们,总是注定能够成为后世的英雄和偶像,却成不了当世的胜者。或许这是才能超越别人的真正代价。


    昌幸知道,现在开始,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个被注定为阿修罗转世的小儿子身上了。他拍拍幸村的肩。


    你兄长,恐怕永远不会回来了。就像江河百川流向大海,一去不返,人的成长,恐怕也是如此吧。幸村,成长有太多的代价,你迟早会明白这一点的。而离开,在成长中恐怕是早已注定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已。


    但是父亲,我知道兄长是为了什么而走的啊!他是为了……幸村还是小聪明的年代,急切的像让父亲知道自己的判断。


    然而昌幸的笑打断了他。呵呵,是为了一个女人吧?


    原来父亲知道……


    那个女人,是叫小松吧?


    是的,父亲。小松姑娘是德川家长老本多忠胜 [xiv] 的女儿,被德川家康收为义女。兄长迷恋小松姑娘已经很多年了。


    呵呵,那时候你兄长只有十七、八岁呢,是在京城的宴会上吧。我看见他的脸红耳赤羞羞答答的去接近本多家的女儿,便知道你兄长终于要长大了。呵,想来是个美人呢。我还看见过你兄长,在夜晚写情书给小松姑娘,在后花园里采了很多菖蒲花托人带给她呢。


    但是,但是,但是这可能是德川家的阴谋啊!


    唉,孩子啊,我们不是身在一个阴谋的世界里么?阴谋叠着阴谋,就构成了我们的生活,谁说得清楚哪一件事情——爱,挫折或着快乐——不是谁的阴谋呢?你兄长喜欢一个女孩子,就去喜欢吧,若少年的这点小小的爱意都不去满足,我们也太苛刻了吧。当他有一天发现这是阴谋,也许他就知道什么是成长的代价了吧。


    父亲,我不是很明白。


    呵呵,现在当然还不明白了。不过父亲要让你比别人更早地明白,因为你现在是真田家,最后的血脉。


    幸村,就为了这个,无论什么事,你都要比别人更加坚强。


    幸村,有时候父亲也会疑惑。人的命运真的是很奇怪的事情,那个叫小松的女孩子,改变了你兄长的一生。也许,这个弱女子还会改变你我的一生,甚至整个时代的命运。古代的歌者说过,秋天河畔的一颗萩草能够改变星辰的转向。不经意的,我们在书写这个时代,每一个最小的生灵都参与其中并举足轻重。也许那个女子夺走了你兄长,害了我们真田家,但是也许有一天她会成全你我的生活。不知道啊,世事无常,谁知道一件事情,最后是害了谁,又成全了谁;谁知道一个阴谋,在几万次因果报应之后,会把天平倾向何方?


    幸村,佛说过,有大白象,力壮移山,坏地为涧,拔树碎石,象力无双,有人以女人发绊系其脚,象为之蹩,不能复动。 [xv] 这个故事你明白吗?


    幸村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事实上,年幼的他,可能并不懂父亲要说的话。然而他把这些话记在心里,直到十几年后,经历了很多事情,才真正明白父亲要告诉他的。


    然而人的命运并不会等待任何人的成长,而那些微小的东西的力量始终不会被人们时刻记起。


    就像父亲昌幸也不会告诉年幼的幸村,加入西军的决定,又何尝是深谋远虑的结果?命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注定。同样因为一个女子。


    昌幸的妻子,信幸和幸村的母亲,是西军统帅石田三成妻子的妹妹。


    天下谋略第一的真田昌幸,面对这个女子永远是如此的温柔和毫无顾忌。虽然现在她老了,然而依旧只要一个眼神,片刻微笑,昌幸便欣然从命,再也难以抗拒,而把时局抛在脑后。


    说来可笑,这,就是昌幸加入西军的全部秘密。


    一根女人的头发,就足以让裂石崩山的巨象寸步难行。昌幸说的,是他的儿子信幸,又何尝不是自己?


    而此时远处依稀的硝烟已经遮住了太阳,战事就要展开了。男人们,究竟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多大的代价?至少很快,江水会变成红色,和夕阳一样的红……


  




    德川家的少主,未来的继承人德川秀忠 [xvi] 的三万八千大军终于浩浩荡荡来到了上田城下。年少的秀忠根本未把区区二千多真田军守卫的上田城放在眼里。他心里想的,只是让手下这支东军主力部队尽快攻下上田城,然后可以前往决战场关原,加入东军的战团。


    明日半天解决战斗,攻下上田城,然后火速前往关原支援父亲。决不能慢了,让决战场的东军处于劣势。入夜,秀忠听完探子的汇报,命令诸将。


    这时候秀忠的脑子里,父亲的告诫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家康曾经告诫儿子,千万不可小觑真田家。可是,三万八千大军冲上去,即使不做战斗也能把上田城踏平,又有什么可以戒备的?


    而此时,上田城的军议会上,真田昌幸已经布置好了战术。年仅十二岁的真田幸村,终于要被推上历史舞台。


    第二天的黎明,天气格外的好。太阳刚照到上田城的城楼,德川军中便吹起了冲锋号。


    一时间,三万八千精兵,以遮云蔽日之势向上田城冲去。小小的上田城,看上去是如此弱不禁风,在蝼蚁般的敌军阵中,缩小成一个微弱的点。


    真田军出阵了。举世闻名的真田骑兵,排着整齐的队列开出城门,在城门口列好阵势。


    不远处,铺天盖地的德川军也布好了阵势。德川军士兵看着区区四百真田军,不由得嘲笑起来。


    忽然,真田阵中传出了统一的,响亮的笑骂声。


    德川秀忠,黄口小儿!德川秀忠,胆小如鼠!德川秀忠,今日丧此!


    血气方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德川家少主秀忠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对自己无情的辱骂和嘲笑,不由努从心起,几乎是吼着命令,全部冲锋!踏平上田城!提真田昌幸首级来见我!


    三万八千大军,几乎同时,开始了冲锋。


   然而毕竟人多,冲锋起来,速度便慢了。


    那四百真田军面对德川军的冲锋,狼狈地丢下武器,纷纷向城内逃窜。有的还丢下铠甲和随身携带的珠宝。上田城门口一大片丢弃的东西。


    德川秀忠大笑。哼,看看谁是黄口小儿!谁胆小如鼠!


    也是因为胜利来得太容易,他的大军也陷入大笑中。不少人放慢本来就够慢的冲锋速度,纷纷去捡拾真田军丢弃的珠宝铠甲。有些人更是得意忘形,扔下手中武器,双手捧着珠宝,还有些人为了战利品互相争抢。而后继的冲锋部队眼见前锋得如此好处,立刻心理不平衡,于是加快脚步加入争抢战利品的人群。三万八千德川军,个个嘻嘻哈哈地笑着,再上田城前乱作一团。


    被财宝迷了头脑他们甚至没有看见,真田昌幸出现在了城楼上。令旗一展,昌幸大声道,士兵们,真田家的成败在此一举!


    这时,城门又开了。一身红色铠甲,年仅十二岁的真田幸村出现在整齐划一的二千骑兵的最前列。


    真田幸村右手高举村正刀,大喝一声。


真田源次郎幸村在此,谁与争锋?!


这一喝,惊天动地,仿佛大地也跟着震动起来,而阳光也变得有些颤抖。德川军正忙着哄抢战利品的士兵被吓得肝胆俱裂。一时间,他们象三万八千个兵马俑一样呆住不动了,呆呆地望着这个十二岁的少年将军双腿一夹,长刀一举,一人一骑像箭一般冲入德川军之中。后面,两千真田家训练有素的骑兵也以最快的速度跟着主将杀入敌阵。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德川军陷入了可怕的混乱。在真田骑兵的冲击下,一片一片地倒下去。


当他们回过神来,准备听从领军大将的指令时,却发现领军大将早已身首异处。六个队的领军大将竟然已经在几分钟里不复存在。而远处,真田幸村马后挂着六个首级,绝尘而去,直冲德川秀忠中军大帐。


德川秀忠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发生。那个杀红了眼的少年,分明是传说中的阿修罗,睁开双眼看见的一切都会毁灭。


而他所能下的命令,也只剩下撤退二字。


混乱的德川军向后狂奔十几里才喘过气来。三万八千德川军,一战之下只剩下两万四千人,而那个红衣少年真田幸村,一夜成名。很快,东军中提起幸村的名字,几乎人人都会不自觉颤抖。


而德川秀忠,终于不得不重新面对曾经让他藐视上田城。连续两天,他都忙于重振军容,告诫大家不要轻视敌军。他心中暗自盘算,目前兵力毕竟还是对手的十倍以上,除掉了轻敌的弱点,再战一定成功。


于是第三天,德川军再一次向上田城发起了进攻。


德川军冲锋到一半,又是真田幸村,率领伏兵从两侧杀出。很快,德川大军被切为两段。至日落,死伤无数,德川秀忠不得不下令撤退。


第四日,德川军再度攻城。中午落起暴雨,真田骑兵再度出击,德川步兵在泥泞中狼狈不堪。再度撤退。


第六日,恼羞成怒的德川秀忠决心改打持久战,两万德川军开始围城。此时城内真田军只剩一千余人,然而士气高涨,决心死守上田。昌幸决定,无论如何,能拖住一天就是一天,只要德川秀忠的部队赶不及参加关原决战,西军在决战中就有很大取胜希望。


第九日,真田幸村的骑兵突击队又一次奇迹般的出现在德川大军后方。一把大火,德川军的粮草化为灰烬。德川秀忠下令火速向后方征调粮草运来,并且誓死围城。


第十日,德川秀忠收到急得光火的父亲德川家康的急令,放弃攻打上田城,绕道而行,速速前来增援关原。于是本想半天攻下上田城的秀忠大军在抛下一万多具尸体的十天之后,从上田撤退,绕道前往关原。


而十天的时间在这样的大决战中怎么耽误得起。德川秀忠的部队,到最后还是没能赶上关原的决战。


对于德川家来说,这真是一场彻底的败仗。


而真田昌幸父子,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昌幸的谋略再度令天下折服,连德川家康都不由长叹。而幸村的勇猛,则是普天下最大的发现。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拥有出神入化的战争天赋和无敌的勇猛。


  




战后,昌幸父子漫步在战场上。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尸横遍野。


昌幸面对还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中的儿子,他懂事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战场吧。虽然他的勇猛可以令天下胆寒,然而此时此刻,他只是十二岁的幸村,对什么都抱有好奇,还是个孩子的真田幸村。


他可能觉得胜利了,一切就都好了吧?事实上,这样一场胜利,究竟能改变多少?


也不知道,关原的决战怎样了。秀忠的大军被拖住,西军应该能够取胜吧。


昌幸只好独自沉吟。


这种场景已经司空见惯了。六岁起被送往武田家作为人质起,这种战场就见得多了吧,都快五十年了。自己都记不清,用这所谓天下第一的谋略,击败过多少对手了。打了那么多胜仗,但是终究不是布武天下的命,顶多就是成功的保全了自己吧。每次结束后的战场上,从地底下升起的血腥味和冤魂,早就萦绕了大多数的梦境。在战场上战死的将士是不幸,在乱世里被乱兵山贼杀死和卖为娼妓奴隶的百姓是不幸,拥有天下第一的谋略而活下来的自己么莫非就是幸运?


年轻时总是梦想是凭借自己的才能拯救这乱世和黎民,却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是多么的自负。所谓的梦想,到最后,不过一次次造就了这样尸横遍野的战场和累累的不幸,所谓的天下第一的才能,到最后充其量不过维护这样的生活。追求的幸福到底是什么?或许,只是和最爱的妻子在一起,看她的一颦一笑,那就是幸福,和我这么多年来不断战斗的原因吧。


然而这样的战场和不幸终究会一次次出现。以前如此,今后亦然。


昌幸抬起头,远处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很快,这些尸体也会被风沙掩埋,而幸村,经过了这一次的战斗,也很快就会长大成人吧。


这时候,探听情报的忍者前来汇报了。关原决战,由于西军多名大将在阵前被德川家康用计拉拢而倒戈,西军彻底惨败,战胜的德川家康取得了绝对优势,开始统治天下。同时家康下令,没收参加西军的诸侯的领地,处死石田三成、大谷吉继 [xvii] 等西军领袖,缩小丰臣秀吉之子秀赖的领地,使得堂堂太阁之后沦落为一届普通诸侯。


幸村听见这些,像一根木桩般站立着。他可能不会想到,明明我们胜利了,为何成为了失败者。


昌幸却是连叹息都没有了。从加入西军的那一天起,他便考虑到这么一天了。上田的胜利在整个战局中,不过是小小的插曲罢了,又怎能凭借这场胜利而换取整个西军的胜利。


一场胜利,终究只是换来最后的败局。在这个每日都动荡不休的年代,即使取得一场轰轰烈烈的胜仗,也不能阻止这个时代的洪流。


个人的努力究竟对时代有多大作用?有时候,一个人的一举手投足就足以让整个时代风起云涌,有时候,再大的努力亦如同蝼蚁撼树。


昌幸拉住出神的幸村。走,我们回去吧。


而幸村兀自在喃喃自语,我们不是赢了吗?


没几天,德川家康的使者来到上田城。没收真田家的上田城领地,真田昌幸、幸村父子速速前来京城。


昌幸长叹一声。唉,我们也只有前往京城了。


他知道,这一去,父子的性命恐怕不保。德川早就对真田家恨之入骨了,而这次上田城之战,又让德川军受了奇耻大辱。


可是,无论如何,年少的幸村,自己花了多少心血的幸村,命不该绝吧。云游僧的预言,也没有说他十二岁就死啊。


最终,父子两个打了胜仗的败军之将,还是踏上了前往京都的道路。


是夜,西边的天空有星星陨落。此时,世代荣华的京都城,正慢慢陷入沉睡。沉睡间,仿佛听见有人轻声地歌唱:


四十九年一睡梦,一期荣华一杯酒。[xviii]




  





[HR]


《梁尘记》,即《梁尘秘抄》,日本平安时代后白河法皇编撰,成书于十二世纪中期。收集了平安末期大量神乐和民间歌谣,是目前了解平安末期社会生活的重要资料。“梁尘”一词出自刘向《别录》:“汉兴以来,善歌者鲁人虞公发声清晨,歌动梁尘,受学者莫能及也。”





[ii] 三味线,日本民族乐器,将琉球传来的蛇皮线乐器改良而成。歌舞伎和净琉璃的主要乐器。





[iii] 《荣花物语》,也称《荣华物语》,约成书于1101年前后,据传是赤染卫门的作品,日本最早的个人撰写的历史故事之一。主要内容是藤原道长的奢华生活并将这种平安贵族的生活形式用历史故事的形式描写出来。





[iv] 丰臣秀吉(1537—1598),曾名木下滕吉郎、羽柴秀吉,日本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出身下层农民,后追随织田信长,在东征西战中崭露头角。 1582年本能寺之变织田信长被害后,打败竞争对手继承了织田的地位。1583—1585年,修筑了当时天下无双的大阪城,作为其统一全国的根据地。经过十几年的东征西讨,于1590年最终统一了当时战国纷争的日本,结束了一百多年的战乱时代,并进行了一系列有利于中央集权的改革。1586年,由朝廷赐姓丰臣,任为太政大臣,大权独揽,称太阁。1598年在侵略朝鲜的失败中抑郁死去。





[v] 真田昌幸(1547—1611),真田家创始人真田幸隆的第三子,绝代的谋将,因善于在各势力之间周旋而被丰臣秀吉称作“表里不一之人”。年轻时带领真田家族长期从属于武田家,居上田城(长野县上田)。武田氏灭亡后,失去了主家的昌幸在织田、北条、上杉、德川与丰臣各势力之间游离不停,凭借罕见的政治智慧保全了真田家,后受恩于丰臣秀吉,从此忠贞不二。1600年关原之战成功导演了上田城阻击战,战后由于西军失败,被德川家康流放到高野山,在山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法号龙华殿一翁闲雪。真田昌幸的一生,直接领取到手中的领地不超过十五万石,但却能成为战国时期最人们所津津乐道的人之一。他的一生带有悲剧式的色彩,虽然是战国后期无双的谋将,但是在他的身上,我们看的见斋藤道三的狡诈,武田信玄的智略以及乡下武士般的固执和忠诚。长子真田信幸(1566— 1658),次子真田幸村(1567—1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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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水镜



京都。德川家康的二条御所。

    六十岁的德川家康端坐在会议室正中。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然而精神依然矍铄,炯炯有神的双目,让人想到他在战场上号令天下的气势。

    德川家康能有今天统治天下的荣耀,经过了多少年的蛰伏和忍耐。只有这样把野心当作毕生的事业,并且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坚强和耐心的人,才能够有朝一日一统江山。

    属下禀报,主公,真田昌幸父子来了。

    德川家康的脸毕竟老了,当他笑的时候,满脸的皱纹把暗藏的恐惧悄悄地漏了出来。

    他可以征服天下,然而在战场上,却从来无法战胜真田昌幸。德川家康的谋略在当世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那一人,正是真田昌幸。德川战真田必败。对真田的恐惧,多少年来,已经积成了心病,而最近上田战役的惨败,更是加上了重重的一笔。

    而今天,终于可以处置这个人了。不杀,何以解心头之恨,何以除心腹大患。

    所以当属下问家康是否接见真田父子时,他挥了挥手,不用了,真田昌幸父子妄图谋反,证据确凿,斩立决。

    底下一班群臣也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却没有想到家康连见也不见昌幸父子一面便下令斩立决。有些部下私底下早已看出,家康心里暗藏着多么深的恐惧,在这个命令中暴露无遗。

    一片沉寂。

    这时,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将军,在下愿作保,恳求将军饶他们父子一命,姑且放逐到深山中为僧,以彰显将军之大度,望将军明鉴。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战前转投东军,在关原之战中立功而受封原属其父亲的上田城的真田信幸。

    家康瞥了一眼信幸。风华正茂的上田城城主真田信幸,前几日刚娶了家康的义女,德川家重臣本多忠胜的女儿小松。据说两人两情相悦早已多时,算是一桩完美的姻缘。

    家康很喜欢聪明漂亮的干女儿小松,因为这个,他也把信幸当作亲女婿看待,甚至很少会想到他是自己恨之入骨的真田昌幸的儿子。有时候,他甚至为信幸而骄傲,因为信幸站到他一边,被他看作是他唯一对昌幸取胜的地方,是他强于昌幸的标志。虽然他仔细想的时候也明白,信幸投靠德川家,多半是因为小松的缘故。

    然而家康的毕竟是个头脑非常清醒的人。他立刻就拒绝的信幸的担保。

    信幸并不死心。他挺身而出站在中央,摆出一副拼死力谏的样子。

    家康还是拒绝。

    信幸说到后来,竟声泪俱下,痛陈父兄之情。德川家康少年丧父丧兄,一时间感同身受,竟也不自觉地感动起来。

    不过他还是坚持,并且警告信幸,再敢劝阻,连你一起处死。

    不料信幸立刻回答,如果父兄都死去,那一个人活着也没有意义。就请将军一并将在下处死。

    事实上,家康决不舍得杀信幸。一来他喜欢信幸的为人处世,更重要的是,信幸若如此被处死,实际上意味着他面对真田家的彻底失败。

    这时,本多忠胜适时地出来调停,并且表示和信幸一起担保昌幸父子。

    家康大手一挥,好吧,真田幸村父子没收一切领地,取消一切封号官职,放逐至纪伊高野山 [ii] 中出家为僧。

命运的唐突会让你因为意想不到的原因而被成全,同样的,他也会让你意想不到的被毁灭。

    对于收拾行囊从京都前往高野山的昌幸父子而言,命运的扑朔迷离都已经无法让人感到惊奇。昌幸更是觉得,出家为僧的隐居生活,会让年幼的幸村远离俗事,也许就可以在清静淡雅的枯灯前活得长久一些。

    两个捡到了命的人,在这样一个秋天的黄昏出发了。像是死过一回了,心情便轻松了很多。何况出家为僧,那种闲适的生活,恐怕是与日日提心吊胆的武士生活迥然不同,令人向往。

    秋天的近畿道总是铺满了落叶,夹杂着泥土的气味。湖边的萩草一丛丛生长着,夕阳的余晖照落下来,闪着点点光芒。远处的炊烟袅袅的升起来。

    在这大好河山的眼睛里,并没有什么成王败寇。

  



    纪伊国,高野山。

    八百年前,从大唐归来的空海大师 [iii] 在天皇的特批下在高野山建立了佛教真言宗的总寺,天下三千寺院之首的金刚峰寺。高野山从此成为圣山,夹杂着自然的光辉和佛的灵性,宛若梦境般神秘。

    幸村跟随着父亲走上山路。真田家所在的上田地处山区,群山环绕,然而上了高野山,幸村才发现原本司空见惯的山竟可以如此美丽。每一寸目光所及,都是无尽的锦绣。时而有山中修行的僧侣,或者在万木丛中露出寺院一角。露水不消,云烟长在,连极乐鸟也在枝头歌唱。

    俗世里的血雨腥风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走在入山道上,昌幸甚至很快乐地唱起歌了。

问师何意入深寒?深岳崎岖太不安。上也苦,下时难,山神木魅是为赓。



君不见、君不见:京城御苑桃李红,灼灼芬芬颜色同。一开雨一散风,飘上飘下落园中。春女群来一手折,春莺翔集啄飞空。



君不见、君不见:王城城里神泉水,一沸一流速相似。前沸后流几许千,流之流之入深渊。入深渊,转转去,何日何时更竭矣。



君不见、君不见:九州八岛无量人,自古今来无常身。尧舜禹汤与桀纣,八元十乱将五臣;西嫱嫫母支离体,谁能保得万年春?贵人贱人惚死去,死去死去作灰尘,歌堂舞阁野狐里,如梦如泡电影宾。



君知不,君知不:人如此,汝何长?朝夕思思堪断肠。汝日雨山半死士,汝年过半若尸起。住也住也一无益,行矣行矣不须止。去来去来大空师,莫住莫住乳海子。



南山松石看不厌,南岳清流怜不已。莫慢浮华名利毒,莫烧三界火宅里,斗薮早入法身里……



    父亲,这是什么歌?

    呵,这是当年空海大师建设高野圣山时,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要到深山老林中去建寺,一时间笑话空海大师的大有人在。空海大师微微一笑,挥笔作就此歌,名《入山之兴》。

    前时当世,能有大师那样的心境的,会有几个?

    然而杂色纷纷,落花流水春去。为了生存,从缝隙中争夺空气,怕也是无奈啊。

    走吧,幸村,我们到后山去看看。然后我们去北边的九度峰上搭一个草庵吧。

    所谓后山,被称为奥之院。是空海大师入定之所,自古以来是圣地中的圣地。

    然而少年幸村怎么也没想到,通向后山的是这样一条狭长的,没有尽头的甬道。甬道两侧古树参天,仿佛浮动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照射下来,斑斑驳驳地照在甬道边上无数的墓碑上。

    从未看见如此多的坟墓,大大小小参差不起,形态各异五轮塔式的墓碑,密密麻麻,随着甬道没有尽头的铺展开来。

    任谁都会倒抽一口凉气。仿佛死者的灵魂充斥在空气里面,睁开了双眼。

    谁都觉得,死后能葬在圣山,便能获得所谓永生。然而只有无数的墓碑存在。历代的天皇,诸侯,僧人,名士,生前他们的名字如星星般闪亮,而在这里,只是众多墓碑中的一块不起眼的而已。

    昌幸把幸村带来这里,恐怕是要儿子清楚的体会到死亡吧。

    父子两人从墓碑从中穿越过去。幸村看着两旁各异的墓碑,不时瞪大眼睛。父亲啊,这个是白河天皇的墓碑呢……这个是……花园天皇啊……这里有好多天皇的墓碑啊。

    天皇身为天子,高不可攀,亦逃不过一死。死去后的墓碑,亦不过和他人共一座山。

    还有很多大名诸侯的墓呢。瞧,这是我家以前的主公武田信玄 [iv] 公之墓。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公在世时,风林火山军旗所指所向披靡。可是他阖上眼才几年,武田家便再也不复存在了。

啊,父亲,第六天魔王织田信长 [v] 的墓啊!

    是啊。织田公若没有在本能寺自刎,恐怕能够一统河山,实现他“天下布武”的理想吧。然而谁能料到那样的变故,到最后,死后两年才被丰臣公安葬于此,空留下千古绝唱——

人生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复何憾。 [vi]



    而安葬他的那个人,现在也不过躺在不远处而已。

    昌幸带着幸村往前走,一个个墓碑和墓碑上熟悉陌生的名字擦身而过。阳光在树荫中时隐时现,忽明忽暗。

    终于,并不起眼的一块开阔地,有一块稍大的墓碑。

    太阁丰臣秀吉之墓。

    自幼便对丰臣秀吉怀着强烈的崇敬之情的幸村呆呆地站在墓碑前面。这就是他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的墓碑。入葬还不到两年,墓碑很新,很干净,刻的字也清清楚楚。

    幸村啊,丰臣公有恩与我真田家。你就叩个头,我们去吧。

    幸村拜了墓,转过身来问父亲。父亲,你说,如今的丰臣家,还能夺回德川的天下吗?

    昌幸心里一紧。对丰臣家无比忠诚的昌幸,想到如今太阁死后的丰臣氏,丰臣秀赖和淀君母子,实在不像是能夺回天下的样子。

    恐怕用不了多少时间,他们如今保有的最后的领土和希望——亘古无匹的大阪城,亦会为德川所得吧。

    再坚固的城堡,也会从内部断裂。

    再强大的力量,在无能的人手里,不过是灭亡的催化剂罢了。

    英雄到了身后,亦只能在墓碑中无奈的叹息。好在能安眠在这净土中,少受人打扰,能枕着日光和山泉的气息,听着极乐鸟的歌唱入眠。

    一生一世,追求的东西太多。事实上,什么都没有追到。

    还有恩仇。有了仇的人,在你死后还想着索债;有了恩的人,在你身后也会报恩。那时死去的人的孽,也是活着的人的孽啊。

    走吧,孩子。

    再奥之院的灯笼堂中点一盏烛光,我们就回家了。

    我们就回家了。

  



    高野山,九度峰。

    山里面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草庵中自力更生的生活,虽然清苦,但是远离尘嚣,自得其乐。

    闲暇的时光,昌幸便独自坐着念诵经文。而幸村,在一天一天长大的同时,便整日整日地沉浸在兵法之中。不仅把著名的日汉兵书都钻研透彻,甚至在野地里摆着模型舞弄着战术。

    昌幸竟也不去管他。虽然他也知道,幸村少时的玩伴,现在成为浪人武士的海野六郎和幸村的贴身亲信忍者猿飞佐助经常偷偷上山,几人躲在草堂里纵论天下大事,佐助更是常常带来刺探到的德川家和丰臣家的机密情报。

    而幸村对天下局势的评论,让昌幸毫无疑问的觉得,幸村已成了一个稀世罕有的大将之材。若不是隐居生活的安定,在这乱世里,恐怕是不会有那么多的机会去专心钻研兵法。而如今,以原有的武功天赋,后天的计谋韬略,除了实战经验,幸村很可能,已经天下无双了。

    十一年过去了。俗世里,太阁当年的旧臣,丰臣家的亲信诸侯们一个个相继过世,面对强大的德川,丰臣家更加孤立了。

    山上,幸村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二十三岁的俊朗青年,若是在京城或大阪城里,恐怕将成为女眷们争相追逐的对象。

    而昌幸,终于无可避免的衰老了。六十五岁的昌幸躺在藤椅上。他眼睛已经花了,头脑也没有往日清醒了。

    高野山下了雪,到处都是皑皑的雪色。大雪纷飞在真田庵门前的空地上,幸村依然去山里采了药,煎好了端给父亲喝下。

事实上,昌幸清楚地知道,他的日子到了。

    他让幸村坐在他身边,父子两个人坐在雪地里,很快,头上便盖满了白茫茫的雪花。

    十年来我在山里,想忘却一切俗事凡音,却终于没能大彻大悟。心里面总是挂念着你啊,总是担心你这个阿修罗的命运。

    所谓朝露贪名利,夕阳爱子孙 [vii] 。恐怕这种宿命怎样也逃不掉啊。这就是我的孽吧。

    我活着,你不会离开我下山去。我担心的是,我不在了,你会下山去投入这个乱世中啊。以你的本事,躲开德川监视逃下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这乱世中闯出一番功业也不难,可是,可是……

    父亲,你不要担忧。你身体会好的。别多想了……

    不是我多想,我的儿子我当然知道。你总想着下山,助丰臣家夺回天下,恐怕,这是你的孽吧。

    父亲,儿只是想,若能助丰臣家打败残暴的叛徒德川,重新一统江山,便能够天下太平。像父亲曾经说过的年轻时的理想那样,为天下百姓谋求幸福。

    你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可以阻止这个时代的洪流?在纷争的乱世中,再强大的力量,亦不过是昙花一现。

    你一个人走进那个乱世有何作为,如果想改变这个乱世,那就只好加入其中一股势力,无论丰臣或德川,你都会被权利所利用。

    你以为你的战斗,能够为天下人带来幸福?战斗,心里想着为了正义和百姓的幸福,事实上,无论胜负都是生灵涂炭,血流千里,到最后,改变了什么?一些人升起了,另一些人被打倒了,一些人幸福了,另一些人不幸了。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天下人共同的幸福?世界上哪里有,靠流血带来的幸福?

    而在这山中,春观夜樱,夏望繁星,秋赏满月,冬会初雪,此景此刻,再拙劣的清茶一杯亦足以是至甘至醇。 [viii]

    慢慢地,看着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也许就能彻悟人生最终的哲理和无上的佛法。

    何苦投身乱世,终日惶惶,到最后,亦不过留一个空名,高野山道上多一座墓碑。

    可是父亲……

    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听,这是每个人注定的孽啊。只是……你还记得当年在大阪城下,那云游僧的预言吗?

    记得。二十七岁,道明寺……

    那你记住,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前往道明寺。不要接近。不过,我一直有直觉,那僧人所提到的四天王寺可能会是你躲蔽之所和成就大业的唯一可能,虽然,要改变注定的命运,可能根本没有……可能……

    是,儿记住了。

    昌幸终于笑了。这个终究逃不过命运的人,把渺茫希望寄托在孩子的身上,终于,终于可以微笑了,可以回到开始的地方了。

祇园精舍的钟声,有诸行无常的声响;



娑罗双树的花色,显盛者必衰的道理。



骄奢者不久长,只如春夜一梦;



强梁者终败亡,恰似风前尘土…… [ix]



    吟唱完这最后的歌,叱姹一生的天下第一谋将真田昌幸就此闭上了眼睛。

    漫天的大雪飞舞,像一个人的一生,凄美,艳丽,飘零,无常。

  



  



[PP][HR] 笔者于依田增家《简明日本通史》(卞立强、李天工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附录的年表“文化”栏中查到此书名(383页),但是在正文中未见提及。据该页,《水镜》成书于约1195年,笔者估计可能与《大镜》、《增镜》相似,是个人撰写的史书。



[ii] 纪伊,古国名,大致相当于今和歌山县。高野山,今和歌山县北部,空海(弘法)大师开创的日本佛教真言宗圣地。



[iii] 空海(774—835),日本著名遣唐僧人,日本佛教真言宗创始人。空海于公元804年赴唐求学,拜长安青龙寺惠果上人为师,研修佛法,且逐步精通了中国文化。回日本后,经天皇批准将高野山作为真言宗的传道基地。空海在将中国先进文化介绍到日本上有卓越贡献,他本人精通梵、汉、和三学,于茶道、书法、绘画雕刻、诗文等方面都有杰出成就,据传还是平假名的发明者,他的种种行为都对日本后世产生了巨大影响。谥弘法大师。



[iv] 武田信玄(1521—1573),甲斐(今山梨等县)武田家第19代主公,日本战国时期杰出的诸侯。率领精英荟萃的家臣集团和精锐的骑兵部队,文武双全,智谋过人善于随机应变,人称“甲斐之虎”。在他的带领下,武田家日益强盛,雄霸一方。他的军旗上书“风林火山”四字,取孙子兵法中“夫用兵之道,其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之义,从此“风林火山”就成为日本武人追求的最高境界。相传他还运用过早已失传的诸葛孔明的八阵图排兵布阵,同时他在治水、立法等民政方面也展现了卓越的才能。遗憾的是在信玄死后,其子胜赖继位,与织田、德川联军决战失败,最终在天目山自尽,武田家灭亡。笔者依稀记得大约十年前电视台播放引进的日本史诗电视剧《武田信玄》的场景,很多国人就是从那部拍得实在是好的电视剧后开始从事这段历史的爱好与研究的,似乎这也是国内唯一播放过的日本历史电视剧。



[v] 织田信长(1534—1582),尾张地区(今爱知县名古屋市一带)的诸侯,日本战国的风云人物。由于其破天荒的举止而被人嘲笑为“尾张大傻瓜”,又因其对当时势力极大的寺院、僧侣毫不留情的残酷打击和摧毁,被佛教徒咒为“第六天魔王”。在桶狭间奇袭战中击败今川义元后,宣布了“天下布武”的目标,欲靠武力统一天下,经过二十年南征北战,相继消灭了许多敌对势力。眼看即将完成统一大业,发生了著名的“本愿寺之变”,与京都本愿寺被谋反的部将明智光秀所杀,结束了辉煌的一生。



[vi] 这是织田信长在桶狭间奇袭战前作的鼓舞士气的战歌,当时信长在大雨中击鼓而歌,全军士气大振,奇袭今川军,创下了以少胜多的一场著名战役。很多朋友会把这首歌和织田信长在本愿寺的绝命歌搞错,后者如下:人间五十年,与天相比,不过渺小一物。看世事,梦幻似水;任人生一度,入灭随即当前。此即为菩提之种,懊恼之情,满怀于心胸……不过网上这方面的资料比较杂乱,众说纷纭,也可能笔者搞错了,欢迎指正。



[vii] 白居易诗



[viii] 意从井原西鹤(1642—1693,日本古代著名文学家)俳句《郊野观察》:“果若这世上,樱花不开酒不喝,心境当如何?”



[ix] 此为《平家物语》开篇之歌。《平家物语》,日本镰仓时期“军物语”小说的最出色作品,大约成书于十三世纪四十年代,作者不详,据《徒然草》所载可能是前信浓国司行长(姓不详)作品,由一个叫生佛的盲艺人说唱。书中记录了1156—1185年间源氏与平氏两大家族争霸的盛衰始末,其在日本的地位大致相当于中国的《三国演义》。

祗园精舍,全称是祗树给孤独园,佛祖释迦牟尼在舍卫国说法的场地名。寺中无常院有一玻璃钟,其响声似在诉说《涅磐经》中的四句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娑罗双树,释迦牟尼涅磐时,四周各有两株娑罗树,均为一荣一枯(东方二株象征常与无常,西方二株象征我与无我,南方二株象征乐与无乐,北方二株象征净与不净),在此时忽然由绿变白。

本文中该歌翻译从周作人译《平家物语》(周译本仅前六章,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另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署名周启明(即周作人)、申非全译本,此中此歌译文如下:祇园精舍钟声响,诉说世事本无常;沙罗双树花失色,盛者必衰若沧桑。骄奢主人不长久,好似春夜梦一场。强梁霸道终殄灭,恰如风前尘土扬。仅供爱好者参考。



另录该诗原文,从中恐怕更加能够体会这首歌的原本意境:祇園精舎の鐘の声、諸行無常の響きあり。娑羅双樹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あらわす。おご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唯春の夜の夢のごとし。たけき者も遂にはほろびぬ、偏に風の前の塵に同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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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不是偶写的,只是提供大家欣赏一下

第三幕 未摘花



    大阪城。

距离太阁丰臣秀吉筑城已经三十年了 [ii] 。然而巨大雄伟的城廓,还是和筑城当年那样坚固。如今这座巨大的、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城堡,已经成为丰臣家最后的,唯一的精神支柱。

    只要城在,丰臣家的血脉就可以永远存在。

    而广开城门招募浪人武士和士兵,也使得大阪城每天都有大量的人群涌入。各种各样的脸,独自一人的,成群结队的,带着部下威风凛凛的,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隐藏着各不相同的过往,怀着各不相同的目的和理想,沧桑的,稚嫩的,都在大阪城门口浮现。丰臣家举起的这面保卫大阪的最后的大旗,借着丰臣秀吉当年的威名和声望,在世上掀起轩然大波。

    大阪城。永远不破之城。与朝霞共在,和落日同晖。

    可是,真正的那座大阪城恐怕是存在于人的心里吧。

当五十六岁的后藤又兵卫基次 [iii] 用宽大的帽沿遮住左脸颊的伤疤,独自走进大阪城的时候,他这样想着。

这时候大阪城正举行着隆重的欢迎仪式。迎接的队伍沿着城门整齐的排列着,锣鼓冲天,进城的队伍也是排场十足,全部红衣红甲,旌旗招展,两三百人迤逦而行。

后藤又兵卫看了心里顿觉不快。进大阪城的都是漂泊江湖的浪人武将,谁有资格受那么大的排场?以为自己是谁,很了不起吗?恐怕真正的武士,应求一心清静致远,不会在徒有其表的排场上下功夫吧,而排场越大,恐怕真本事越小。

但是出于好奇,他叫住身边看热闹的百姓,嗯,请问这是迎接谁的队伍?

武士大人不知道吗?这是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谋将真田昌幸大人的儿子真田幸村大人进城了啊!据说真田大人和他父亲比起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有了真田大人在大阪城,我们就不用害怕德川的进攻了!大阪城的百姓在听说真田大人进城后,家家户户都煮了赤豆饭,请求大人保卫大阪城百姓的安宁。

后藤又兵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德川家康拥兵三十万,势盖四方,哪里是一个人可以抵挡得住的?

那百姓竟惊吓起来。武士大人,这话说不得啊。民间都说,真田大人是战神阿修罗转世,保佑大阪城的神啊。

又兵卫实在不愿再理睬。他转过身去,试图不再听见锣鼓和欢呼。可是那些声音就是如此刺耳,挥之不去。烦恼的他只好在心里闷闷地想,哼,仅仅靠着父亲的声望出名自己没有半点本事的家伙!

又兵卫径直走向主城。城门口的卫兵瞥了他一眼,不耐烦地说道,今天城中大人们都去迎接真田幸村大人去了。其他浪人武将,明天再来参见吧。

又兵卫虽然对这种作风很不满意,却也不好发作,只好悻悻的准备先上驿馆住上一晚。

这时,他被一个响亮的声音叫住了。这样响亮的声音,让人不自觉地感受到这个人的霸气。

这不是当年黑田家赫赫有名的后藤又兵卫大人吗?怎么转身就走了?

又兵卫转过身,眼前这个人身材魁梧,却长得眉清目秀,霸气中透着优雅,让人一看便觉是贵族的后裔。

原来是长宗我部大人。草民失礼了。

雄踞四国的诸侯长宗我部氏的领主,当年征战四国,威风八面,因为长宗我部家在关原之战中加入西军而被贬为浪人,于不久前投奔大阪城的长宗我部盛亲 [iv] 。

什么草民失礼的?现在大家都是浪人武将,都在大阪城这条船上了。都是一样的吧。

啊……哈哈……是啊……

后藤大人为何转身离去?

哼……还不是真田幸村这个借着父亲光的黄口小儿,把城里元老们都弄过去迎接了,我擦吃了这个闭门羹啊。

哦…… 原来如此……不过,真田大人恐怕并不是个借父亲光的黄口小儿那么简单吧。当年关原之战的时候,真田大人年仅十二岁便带兵出阵,在上田城以区区二千骑兵僵德川秀忠大人三万余大军打得落花流水,整整十天日日损兵折将却无法靠近城池一步,终于赶不上最后的决战。据说后来真田大人又在高野山整整十四年,钻研兵法,统帅之才,已臻化境。黑田大人可千万不要小看啊。到后面,大阪城的存亡还得靠你们二位大将之才的合作啊。

长宗我部大人怎么尽给他说好话!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到一定要看看这个黄口小儿有多大本事!

唉……后藤大人……算了算了,今日方便的话,就到舍下一聚,一醉方休。

好,长宗我部大人!今日就不说那真田幸村,我们喝个痛快!请!

  



二十六岁的真田幸村这辈子第二次登上了大阪城高大宏伟的城墙。众人簇拥下的幸村抚摸着城墙上巨大的砖石,感慨万千。

当年登上这个城墙,正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而如今,时过境迁,望去是满眼的秋天景象,落叶飞舞,耕地里一片金色的等待收割的稻谷。

而大阪城,依然是天底下最坚固的城堡。

这样雄伟坚固的城,我过去总是说,他永远不会被攻破的呢。幸村对身边的亲信猿佐之助说道。不过现在,虽然我明白什么城都是有被攻破的可能的,可是只要我在,一定不会让它被攻破的!

幸村的信心不是没有根据的。自从父亲死后,一直怀抱着拯救天下苍生之志的幸村,虽然依旧留在高野山为父亲守灵,不过和猿佐之助以及海野六郎的交往更密切了。幸村可谓足不出山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他明白,丰臣家在德川家康眼里,永远是德川氏统治天下最后的那块绊脚石。德川家迟早要进攻大阪城的。

很快,幸村便吩咐海野六郎:下山后,招募愿意效忠真田家的士兵,无论出身,但是必须勇猛。训练这支部队作为勇猛天下无双的嫡系。

凭着真田家在世间的威名和不论出身的大气,海野很快便组成了一支三千人的部队。作为真田家最忠诚并且最得主公统兵之术的家臣的海野,在训练这支部队上倾注了全部心血。可以说,他是把这支部队当作自己表演的舞台和最后的艺术品而训练的。

这支三千人的骑兵部队,通过两年的训练,竟然能够像一个人一样指挥自如,并且无限忠诚,而战斗力,就像天上的雷霆万钧。

这支统一穿着象征真田氏的鲜红铠甲的天下无双的骑兵队,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赤备队”。

与此同时,作为忍者的猿佐之助的任务是寻找能够辅助幸村的人才。这些人才必须勇猛无匹,精通忍术,并且有沉着的判断和冷静。幸村特别吩咐,不拘一格,要从最底层的人群中去发现人才。

雾隐才藏、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和笕十藏等人才,加入了真田幸村的旗下。他们和被幸村召来的真田家原来的旧家臣根津甚八,望月六郎一起,在高野山脚下接受了猿飞佐助的秘密战法训练。 [v]

这个秘密的战法,被称为“影武者”。除了一手策划的真田幸村自己,包括参加训练的七人在内,没有人知道这个战法究竟会有多么可怕。

飘忽的影子已经够可怕了,更可怕的是,会杀人的影子……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天下大势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德川家康用一贯擅长的拉拢手段,使得原本支持丰臣的大名诸侯都渐渐的倾向德川。大阪城,成为了一座孤城。

    他又怂恿大阪城的太夫人淀姬,这个丰臣秀吉晚年最爱的女人,如下丰臣家的领主丰臣秀赖的母亲,在京都建造宏大的金佛。淀姬在德川根本没有费口舌的时候便愉快地接受了建议,而大阪城的财力也就此一空。

这个迈过了七十岁的老人,在他的心目中,大阪城是有生之年必须除掉的隐患。他老了,等不起了,所以行动越来越快了。

或许,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了。

而淀姬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借口。正是那尊大金佛,佛前梵钟上的祭文上有着“君臣丰乐,国家安康”的文字。

这本是很简单的一句祈祷国泰民安的祷告。可是家康不会放走这个到手的借口,国家安康?为什么要把家和康一分为二?这岂不是咒我德川家康碎尸万段?君臣丰乐?好听吧,倒过来呢?乐丰臣君?原来我碎尸万段了,你们丰臣就乐了?哼哼哼……哈哈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谋反的帽子轻易地扣到了丰臣家的头上。德川家康以征夷大将军的名义向天下诸侯发出了“剿叛”的动员令。各路诸侯慑于家康的威力,不敢怠慢,情愿的和不情愿的,都参加了征讨丰臣家的大军。很快,德川家康旗下聚起了近三十万大军,人数足足是关原大战时的一倍。

大阪城里的秀赖和淀姬慌了。他们匆忙召开军事会议,大阪城里作威作福惯了的贵族子弟们坐了一圈,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得出一个结果,就是广开城门,利用丰臣家的号召力,把关原之战后被放逐的武士以及不得志的浪人尽数招来保卫大阪城。

这是兵力薄弱,财力空虚的丰臣家唯一可以利用的老本和唯一可以看到的希望。

太夫人淀姬天生讨厌所有肮脏的东西,当然,这可能是女人的天性。在她看来,那些行为粗俗不可理解不够文雅的浪人武将,是最最肮脏的东西之一。

我可不想让一群不懂礼数的家伙统帅我家!

下面的那些所谓嫡系家臣,别的本事实在不多,推卸责任和讨好太夫人,却是最为擅长的。很快,他们出谋划策,建议太夫人把统帅的位置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只让流浪武将带领各自的小股部队,分散他们的统帅能力,太夫人就可以把他们调度自如了。

好,真是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不懂用兵的淀君的心目中,没有什么比“两全其美”更好的了!她并不会知道,两全其美到最后,会毁掉她和这座城的命运。

于是城门打开。投奔的人比想象中还要多,每天络绎不绝。甚至当年风云的诸侯们,如长宗我部盛亲和毛利胜永 [vi] 等,也来投奔。这些影响力依旧强大的旧诸侯,每一个人的到来都能迎来大批投奔的旧臣和部下。

大阪城,成为当时最最热闹的地方。一个失乐园。

投奔的大多数人虽然对丰臣家的内部情况很失望,但因为考虑到即使离开大阪城他去,也不会再有幸运的余生等待自己,所以他们将永恒不破的大阪城当作了自己的最终归宿,亦是对那个英雄年代最后的拼死保护和怀念。心目中永远的英雄建造的大阪城,这时候成为了理想,成为了避难所,成为了仅存的希望。

就在那个时候,落叶飞舞的高野山,枫叶把整座山都染成了红色。幸村看着那些落叶打着旋转飘零到地面,呢喃地说着,时候,终于到了……

他吩咐海野六郎他们迅速去筹备入城的事情。而此时,他一个人默默地把破落的真田庵扫了又扫。父亲的墓碑还在奥之院的参道上,幸村站在墓碑前面,自言自语。

父亲,我终于要下山去了。其实我知道,投入这个乱世,除了保全自己,什么都无法改变。

父亲,母亲三个月前去世了。如果这一次出发还能回来,一定要把母亲的坟迁来,和您合葬。我知道,您死前本来什么都不前挂了,只是惦记着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母亲。

父亲,兄长还是在德川家的阵中。我不知道如果我们在战场上面对会怎么样。

父亲,我总是对你说,为了天下苍生而浴血战斗。其实不是吧。只是我还不明白那个最后的原因。

父亲,就此告辞。

这个秋天的傍晚,二十六岁的真田幸村离开了隐居十四年的高野山。山下,海野六郎和赤备队二千人早已迎候多时。

其他麾下的武士也都赶了回来。队伍浩浩荡荡,旌旗招展。威风的大队人马走在秋天的近畿道上,河边的萩草依旧一丛丛生长着,沿途的景色和十四年前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当年走这条路的人,该离开的离开了,该长大的长大了。

谁能料到,十四年后重走这条道路,幸村会是这个模样,带着盛大的骑兵队,一步三回头的前往大阪城。

而大阪城那盛大的欢迎式,也是幸村始料未及的。每个人都用仰慕的态度看着他,丰臣秀赖亲自出城迎接,并且当即赐下黄金百两和六千当时最强的洋枪兵。只是因为他是“真田昌幸大人的儿子”。

跟随父亲的时候,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父亲在人们心目中是那么伟大。

可是这些都是假的。

到最后,父亲什么都不会留下。什么东西都要靠自己。

  



次日,真田幸村再一次登上城墙巡视壮丽的大阪城。守城本来就是真田家最擅长的战术,对于城墙的防御,幸村可谓了如指掌。

大阪城实在是固若金汤。除了……

可能当年已经天下太平的丰臣秀吉更多的出于兴盛大阪的贸易,使之成为经济中心考虑,城南的城墙明显的单薄了。城的三面都有护城河,唯独南面一马平川。这样,商队和人员物资的进出方便了,但是真的战斗起来,老谋深算的德川家康必定会集中所有兵力于这个薄弱环节。再坚固的城,最薄弱的地方被打开了,那么任你别的地方再固若金汤,城也就破了。

幸村几乎不用多考虑。当下吩咐身边的海野六郎和根津甚八,立刻准备民工和建筑材料。

南城门外边,有一座小山丘。在这里筑起一个外城,屯重病于此,德川的大军就无法轻易地从南面攻城,南边防守薄弱的问题也迎刃而解。

海野六郎对主公一向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唯唯称是。

第二天幸村就绘好了所要建外城的图样。仔细地吩咐下去,详细到使用的木材的厚度和钉子的数量。

可是开工的时候,还是有事故发生了。

两队民工打起来了。幸村赶过去的时候,发现有一队民工不是自己所指派的。

是谁叫你们来的?这里是我的工地!

是后藤又兵卫大人吩咐我们在此筑外城。

幸村见过又兵卫。只是觉得是个普通的年长的浪人武将,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听到民工的这句回答,忽然心里一动。

这个后藤又兵卫,竟然和我想得一样?看来是个厉害的人物。

哦。你们现在收工,回去和后藤大人说,这里的外城由我负责建造了,不用劳后藤大人费心了。择日我一定登门造访后藤大人。

说完,幸村又忙于指挥筑城去了。而怏怏而回的民工回去禀报又兵卫时,因为怕被责备,自然把真田大人的形象添油加醋了一番,事情的经过便成了幸村粗暴的赶走他们。

又兵卫虽然心里对幸村挑在城南筑外城暗暗惊佩,心想这个世家子弟原来并非毫无战略头脑,并且不是简单之辈。不过他对幸村始终抱着的恶感并没有就此消除,他气愤地站起身来,哼!这个黄口小儿!目中无人!

第二天幸村前来拜访又兵卫的时候,又兵卫正在沐浴。

副将进来禀告说,大人,真田大人来访。

哦?傲慢无理的世家子弟,也懂得前来拜访吗?我倒要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大人,是不是现在马上更衣?

不,我就这样见他。

当真田幸村入内拜访后藤又兵卫的时候,又兵卫依旧躺在澡盆里。他的身体十分健壮,看不出已是五十六岁的人了。而让幸村最为惊讶的,是他浑身上下累累的刀伤、箭伤和弹伤。

真田幸村十二岁便避世隐居,事实上,真正的老武士他并没有见识过什么。当他看见满身伤疤的又兵卫的身体时,竟不自觉地露出了孩子般的好奇。

呵呵,真田大人没有见过那么多疤吗?上次我无聊之时曾数过,伤口有五十三处啊。

真田大人,这,就是我的一生呢!

又兵卫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么一笑,一个个老疤都微微颤动起来,就像在诉说又兵卫一生中无数的征战历程。

他在黑田家做过一军的统帅,征战南北。可是与少主黑田长政相处不来,终因一些区区小事发生了龃龉。于是他抛弃年俸一万六千石的高禄出走,成为一名流浪武士,以至在京城行过乞。

幸村就像当年被父亲带着参观宏伟到无法想象的大阪城时一样,呆呆的望着眼前这个头发发白,身体健壮的老武士。

伤痕,是武士的勋章。和没有一处刀箭疤痕的自己比起来,又兵卫竟如同降落凡间的战神。每一个伤痕都是一段历史,那些经历,恐怕不是熟读兵书可以得到的。

又兵卫看见幸村呆呆的样子,笑得更得意了。

武士的精神,终要在战场上说话的吧。骄横不可一世的人,到最后失败而剖腹甚至可耻地临阵投降的有多少呢?有时候觉得自己老了,打了一辈子仗,受了一身的伤,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可是每当看见自己身上这些伤疤时,我便明白了继续战斗的理由。或许,只是为了在自己最理想的战场上光荣地死去,让自己一身的伤痛换来的东西,换自己一个无怨无悔吧。

真田大人,你是为了什么而保卫这座大阪城呢?你是为了什么而握着这把武士刀?真田大人,你是否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呢?

幸村的脑子乱了。即使闭上眼睛,浮现出来的也是又兵卫那满身颤抖的伤疤。

我为什么而战斗?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仰天长啸天不知,扪心自问心无语。

从这一天开始,五十六岁的后藤又兵卫,二十六岁的真田幸村。两个年龄相差三十岁的人中豪杰,他们的命运便像两根互相纠缠的藤,永远的连在了一起。

  



大阪城,十万人龙蛇混杂,不乏德川家的众多奸细,无疑是个最适合传播谣言的土地。

很快,又兵卫和幸村不和的消息在城中四散传播。他们之间的恶劣关系被描写得两个当事人都无法想象。

真田大人和后藤大人要决斗呢!

听到这种话,又兵卫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的事情,本来就是没有的,再说也是假的。至于修建外城的事情,全权交给真田大人办吧。

又兵卫心想,世家子弟恐怕是不懂得谦让的吧。无论如何,作为一个老武士,就大度的谦让一回吧。无论如何,如果谣言蔓延,影响了备战,城堡将从内部被攻破。

而此时的幸村,坐在宅第的大堂里,神经质的踱来踱去。

幸村旗下资格最老的家臣海野六郎、根津甚八和望月六郎在下面看着他们的主公不知所措的样子,偷偷的议论着。

主公的统兵打仗也许真的天下无双,但是有关在这乱世中生存的经验,主公恐怕还是个小孩子吧。遇到一点与统兵打仗无关的问题,竟然束手无策。

既然后藤大人已经谦让了,不如让主公专心做他擅长的筑城工作吧。和后藤大人之间的礼节,由我们代主公完成吧。

可是这样下去,主公永远只是个会统兵打仗的小孩子吧?

主公是一把天下无敌的利刃,他所缺少的,是一把刀鞘吧。

  



一个月后,德川家康的征讨大军逼近京畿,而被命名为真田丸的大阪南侧外城以奇迹般的速度建成。

大阪城中的武将、平民甚至女子,都慕名前往参观。黑着眼圈的幸村,看见长宗我部盛亲、毛利胜永、明石全登 [vii] 等众多知名武将都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表情,也难免对自己的能力平增了几分自信。

又兵卫也在参观的人群中。他仔细地观察了这个精密的城堡,无论整体规模还是速度还是质量,都超出了又兵卫自己的规划。注定要留名后世的真田丸城堡,五十四丈见方,占地一万坪。城堡外设有寨栅,围绕寨栅有道无水深濠,濠内又打入二层木桩,寨栅每隔五、六尺就开六个枪眼,城楼之间筑起了了望楼,城楼内有无数条通道以便与各了望楼联系。

而这一切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又兵卫实在惊讶于幸村如此天才而缜密的规划和高速高质的施工指挥。守城真田家族最天下知名的王牌,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并非寻常无能的世家武将后裔之辈!又兵卫暗暗地想着,幸村的能力,似乎的确不在他父亲之下。我把他看低了。

后藤又兵卫有着漂泊江湖多年所积淀的骄傲和谦虚。因为经验丰富,所以总使自己骄傲着;但也因为看见太多藏而不漏的强中手,所以当他觉得他人的能力的确了不起时,会变得十分谦虚。

不过谦虚之后,又兵卫也心存一丝慰籍。若能和幸村携起手来,大阪城当能守住。而真正的战斗,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幸村,恐怕不会比自己强吧。

然而在对于幸村来说,对又兵卫的感情,恐怕崇敬占了绝大多数。自从看见又兵卫那满身的伤痕,幸村对又兵卫便有了一种敬仰。

人总是羡慕自己没有的东西。又兵卫羡慕幸村的天才,幸村羡慕又兵卫的伤疤。

而十一月终于要过去了。冬天来临了。

  



幸村是在第一个下雪的日子见到阿继的。远远地,他闻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淡淡的香气。

佐助!佐助!他连呼日日紧跟在他身旁的猿飞佐助。

主公,有什么吩咐?

这香味……

这是阿继小姐身上发出的香味吧。她身上一直有这种特殊的香味呢。

阿继?

嗯,是海野大人和根津大人他们请来服侍主公的侍女吧,今天刚来呢。阿继!阿继!来拜见主公!

远远地听见女子的声音,轻声地答应了一下,便传来细琐的脚步声。

阿继拜见主公……

幸村终于得以清楚地看见这个女子的容颜。那摄人心魄的香味,已经让幸村有些痴迷。而看见了阿继的脸,他平生第一次,发现了女人的美。

女人的美,在懵懂的眼里永远是不需要惊天动地的。那种美就是慢慢,满满的钻进人的眼睛里,缓缓地流到心里,就把人给俘虏了。

幸村并没有对女孩子有过任何的感觉,十四年清教徒般的修行,已经把他本来应该成长的东西都掩盖了。

而阿继的出现,才让幸村发现自己心里面一直缺少着的一块。

阿继姑娘,请问你身上的是什么香?

主公,是曼陀罗。

曼陀罗……可是这个季节,哪里有曼陀罗呢?

回主公,比睿山 [viii] 的南麓,每年春天都会开着大片的曼陀罗。去摘了,磨成花粉,封好藏起来,每天取一点点擦在脖子上,就会很香呢。

原来如此,真是很聪明啊。对了,不要叫主公,好难过啊。从来没有女孩子叫我主公的,你就叫我幸村好了。

是……幸村大人……

你忙吧。有时我叫你。

是。

阿继又退下了。

佐助啊,六郎他们真有一手嘛,怎么就弄了个这么漂亮的侍女啊。

猿飞佐助心里想着,不漂亮,怎么能做统兵打仗天下无双的真田幸村大人的刀鞘呢!一边嘴里嘟哝着,是啊,好漂亮呢。据说是这阿继姑娘是大谷吉继大人的遗女,大谷打人死后便在大阪城中流落,后藤又兵卫大人收留了她,在府上作侍女,海野大人一次偶然见到了,满心喜欢,便问后藤大人打听阿继姑娘的情况。后藤大人知道后,慷慨的答应让阿继姑娘到这里来,做大人的侍婢呢。

大谷吉继……当年太阁丰臣秀吉帐下的绝对亲信,统领全国政务,威风赫赫,关原之战西军的副统帅,战败后切腹自杀。身后只留下一个独生女儿,却落得如此不幸的下场。

幸村想着想着,说道,哦,原来是名门之后,怪不得知书达理,不像一般奴婢啊。

猿飞佐助想起海野等人的叮嘱,连忙笑着对幸村说,主公啊,这个阿继姑娘很不错吧。

是啊……是啊……幸村傻呵呵地笑起来了,甚至嘴边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这张有点腼腆的欢笑的脸,恐怕没有人会和勇猛天下无双、统军所向披靡的真田幸村联系在一起吧。

而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了,德川的大军越来越近了。

幸村变得越来越忙,军务会议无休止的进行下去。幸村在会议上提出派兵出击在京都阻击德川大军,提议被实际说了算的太夫人淀姬否决。淀姬在会议上一如既往慢吞吞地代替丰臣秀赖说了话,我们兵少,只有凭借着永不会被攻破的大阪城,才能保住万世基业。

幸村虽然据理力争,但是被一句“真田大人还是只管守好你的真田丸吧”挡了回去。说这话的,依然是淀姬。

回到府上,幸村当着阿继的面就大发起脾气。

军国大计都被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给坏了!只知道像个乌龟一样缩在大阪城里,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算了吧,这样只会坏了大事!

各种各样可以扔的东西从阿继面前飞了出去。

阿继没有说什么,任凭幸村发着脾气。她低下头,把扔出来的东西一样样收起来,放回去。

她心里想,幸村大人从小就是真田家的少主,在应该明白如何在这个世界立足的时候却和俗世隔绝,恐怕还从来没有被人否决过吧。那种不知所措的慌乱,就像第一次不见父母的小孩子,真是没有办法呢。

可是二十七岁的他,也太小孩子了点吧!她偷偷想着。

和幸村大人比,后藤大人实在是成熟老到,通情达理。他对所有人都是那么和气,从不轻易发脾气,把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能一笑置之……

这时候,幸村脾气发得也累了,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阿继。阿继,我从来就没有被这样否定过,我实在……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啊。阿继,你说我该怎么办?

幸村大人,在这个大阪城里,是太夫人最大吧?

哼!就是这个小女人!凭什么我们都要听她的?

大人,这不凭什么。世界上的事情,本不是都能凭什么你可以看见的东西的。有时候,只有接受事实。事实是,太夫人是这里最大的,大人也得听太夫人的。在接受事实的前提下,并不要去改变自己无法改变的东西,只要在自己可以达到的范围内努力做得最好,我想,那就足够了吧。

阿继……你说要我……接受事实?

是的,大人,既然你要守卫这个大阪城,就必须接受事实。大人与世隔绝惯了,恐怕不知道在这世界上,我们时时刻刻都得向事实妥协吧?

阿继……你说了,我竟然豁然开朗了……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家的军队胜了战斗,到最后我们却输了。这……就是你所谓无法改变的东西吧?而那时候,父亲已经在自己可以达到的范围内做得最好了,剩下的,是他无法改变的东西啊。这就是接受事实吧?

大人明白了啊……

谢谢你,阿继。

大人……

阿继,事实上,我总是要靠你的帮助呢。关于如何生存在这个乱世中,并达成自己的理想,我实在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要靠你的帮助啊。

大人……阿继只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在阿继可以帮助大人的范围内,阿继一定做得最好。

阿继,我真的……真的已经离不开你了啊。如果哪天你不在我身边,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人,请不要这样说。时间不早了,大人休息吧。

阿继吹灭了灯,提着幸村换下的衣服走出了幸村的卧室。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衣服。

又破了!又该帮他补了。她心里想着。

事实上,在阿继没有来之前,幸村总是穿着同一件衣服,衣服上有无数破洞并且脏得象块擦灰布。在那个时候,幸村睡觉也不换衣服,穿着那件衣服就趴在案几上睡了。

而这些,还有其他很多,在阿继来了之后起了巨大的变化。

阿继帮他做了新的衣服,帮他缝好破了的衣服,洗好脏了的衣服,还给他做了睡衣,让他每天穿睡衣好好地睡在卧塌上。

久而久之,幸村便真的像他说得那样,离不开阿继了。

这一切,海野六郎他们看得最清楚。除了用兵打仗,主公在别的方面,都无异于一个没长大的小孩。

能够改变这一切的,恐怕只有这个叫阿继的女人。

这就是真田幸村这把天下无双的武士刀,最好的刀鞘。

  



雪终于下得义无返顾了,每天早上便看见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一切都被大雪覆盖了,好的,坏的,都变得雪白,分不清了。

而围城,终于在大雪中开场了。

整座大阪城的周围,放眼望去,尽是德川家黑白二色的军旗,迎着呼呼的寒风,在大雪中招展。

真田幸村登上真田丸的堡垒顶端,看着德川军本寨中高高矗立的帅旗。

在真田丸和德川大军之间,隔着一座小小的土丘,叫斋山。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德川军的主力全部集中在城南开阔地带,也就是正面着他所守卫的真田丸。

海野六郎站在他的身旁,议论着说,德川家康这个老狐狸,恐怕准备围而不攻,让孤立无援的大阪城被围困死吧。主公,你看……

幸村看着德川家康的军队,忽然就微微笑了起来。在战场上,他永远是让所有人畏惧的真田幸村,有着令人恐惧的天才和超越一般的冷静和自信。

这时候,恐怕他自己都会忘记,前一天晚上研究对策实在太过疲倦,静躺在阿继怀里睡着了!恐怕也只有阿继能够看见,这个天下闻风丧胆的男人,在睡着的时候是那么单纯,那么无助。

而此刻,幸村在城楼上微笑着对六郎说,他不攻,我们攻他,看他怎么办!

第二天,真田丸中的六千洋枪部队在只是围着城无所事事德川军队还在睡梦中时爬上了真田丸和德川本阵之间的斋山,对着毫无准备的德川军开始一片一片的大规模射击。

一时间,枪声大作。德川大营顿时乱作一团,很多士兵在睡梦中便中弹而死。

扫射还在继续。德川军一片一片的倒下,更多的,陷入慌乱之中。

德川家康慌忙之中急令迅速收整编队,火速进攻山上的真田军。

给我把山头的部队全部歼灭!他气急败坏地在中军帐中吼着。

德川军队转入进攻着实经历了很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又有一大片士兵倒下了。

而德川军队刚转入进攻,山头上的真田军立刻掉头就撤退。撤退的路线早已经过幸村的精密计算,就在德川大军刚涌上山头,六千洋枪队正好撤入真田丸之中。

德川家康见状无奈,他知道目前的状态强攻真田丸必定不成,只得下令收兵。

可是这一撤退依然在幸村的算计之内。

德川军队刚刚返回本阵坐下休息,回头一看,真田的洋枪队又出现在了斋山上。

又是一阵扫射。德川军再度丢下一大批尸体。

德川军简直气得疯了过去。未经整队,他们便骂骂咧咧的转入反攻,向山头冲去。

当他们来到山头,真田军又已经进入了真田丸。他们挥舞着旗帜,在城楼上嘲笑着徒劳而至的德川军。

占领山头的德川军基本上已经疯了。他们的脑子里只有对真田军的憎恨,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他们冲下斋山,向真田丸冲去。

德川家康毕竟还比较清醒。他知道现在根本不能进攻真田丸,幸村一定早有计谋。下令撤军。只有冲在最前面的,实在是气得疯了,继续向真田丸冲去。

忽然,伏兵四起。四处都是真田军红色的旗帜。

烟尘过后,那些疯了的德川军全部化作冤魂,真田丸前,血流成河。

    更可怕的是,从这一天开始,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出现。连德川家康也不得不佩服幸村天才的战术和精密的计算,原来早在建造真田丸时,他便考虑到真田丸和斋山以及德川军大营的距离和洋枪的射程,并订立了这一套精密的作战方案,使得每次真田军都能恰到好处的全身而退而德川军每次都损兵折将。不仅如此,这样日复一日,德川军终于疲惫不堪,军心动摇。

    德川家康曾经把其他诸侯的军队也调至本阵,想遏制幸村的战术,也没有能够成功。

    他现在是如此后悔当初没有把真田幸村斩草除根呢!

    他看着真田丸上飘扬的真田红色帅旗,意识到这座堡垒对他竟有如此大的威胁。因为这座堡垒的存在,德川家康近三十万的大军,竟然寸步难行。大阪城更是遥不可及。

    攻下真田丸,就是攻下了大阪城。家康对部将说。

    攻破任何坚固的堡垒,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从内部破裂。德川家康说着这些,苍老的脸上显出几十年征战沙场的老练。

    很快,他的计谋便付诸实施。混入真田丸内的忍者成功地用丰厚的利益说服了真田帐下一员叫南条的部将,他答应四日夜里在真田丸内防火,然后家康就可以趁内乱攻入真田丸,一举夺下这座堡垒。

    家康皱纹纵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这一条他用了几十年的收买战术,不知曾令多少坚固的城池瓦解。

    没有永远的忠诚,只有永远的利益。永远会有武士是这样想的,而这些人,便是利用的对象。

    当夜当德川笑着入睡的时候,真田丸内的南条也终于绽开笑脸。他回到家,悄声的对妻子说,你一直想着,要过比现在更好一点的生活,为了你这句话,我一直在奋斗,而现在,终于有实现梦想的机会了。这场战斗结束,我们便拿着钱,到山上过与世无争的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夫妻俩都真心地笑了。很快,他们在美好的梦想中悄然入睡。

    四日,大雪在傍晚停了,纵火的好机会。入夜,德川家康紧张的开始向真田丸方向眺望。在他的身旁,数万德川军主力冒着刺骨的寒风隐伏在夜色中,随时准备作最后的冲击。

    每个人都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PP][HR] 紫式部《源氏物语》(平安时代以宫廷生活为中心的长篇小说,成书于十一世纪初,共五十四章,被认为是日本古典小说的最高杰作)第六章篇名。



[ii] 丰臣秀吉于1583年起修筑大阪城,至1585年筑成。此时为1614年。



[iii] 后藤又兵卫(1560—1615),又名后藤基次,人称“枪之又兵卫”。曾任黑田家一军统帅,后与主公黑田长政不合而离开黑田家成为浪人。身经百战,作战经验丰富且计谋出众。后加入保卫大阪城的浪人行列。



[iv] 长宗我部盛亲(1575—1615),土佐(今四国岛南部)诸侯,继承父亲元亲、兄长信亲统一了四国的家业。关原之战中属西军,看到大有败北之势,不战而归降德川家康。但由于家族内乱而导致德川家康没收其领地,成为浪人。



[v] 雾隐才藏、穴山小助、由利镰之助、笕十藏、根津甚八、望月六郎、猿飞佐助、海野六郎,加上三好清海入道,三好为三入道就是著名的真田十勇士。这些人物的原形出现在德川幕府中期作者不详的《真田三代记》中。后来“立川文库”的小说中十位勇士才陆续登场,但是历史上这些人已很难考证,其中不少可能是虚构的人物。



[vi] 毛利胜永(1577—1615),丰臣家臣,被封为诸侯的毛利吉成之子。关原之战归属西军并因此失去领地,与父亲一起被发配至土佐。后加入保卫大阪城的行列。



[vii] 明石全登(?—?),原为宇喜多家臣。是热心的天主教徒,据说曾让传教士们住宿(丰臣秀吉曾禁止天主教的传播,严禁传教士滞留日本),在自家宅中布教。主家发生内乱,一些老城纷纷退职后,他请求担当了国政之职。关原之战时,作为宇喜多军的先锋而英勇奋战,战败后成为浪人。后加入保卫大阪城行列。



[viii] 比睿山,位于京都东北,山上延历寺为日本佛教天台宗总道场,与高野山并成为佛教两大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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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真田丸内忽然传出一声爆炸。德川家康的刹那间吊到嗓子眼。转眼间,真田丸一角火光冲天。很快,真田丸内传来混乱的声音。




机会来了!德川家康像猎伏了许久的豹,开始了最后一击。大手一挥,数万兴奋的德川军像箭一样从夜色中窜出,向燃着熊熊大火的真田丸冲去。

    夜袭真田丸!德川家康最得意的,最精密的,最后的一击!

    攻破真田丸!大军像潮水一样涌入被打开缺口的真田丸。

    真田丸内一片混乱。显然,真田军并没有从大火和夜袭的突然中恢复镇静。

    德川军蜂拥不断的涌入城堡中。完全拿下这座城堡,恐怕只是时间问题了。

    这时候,真田幸村出现在了真田丸城楼上。他的身边站着贴身忍者猿佐之助,亲信忍者雾隐才藏、穴山小助,部将海野六郎、由利镰之助和笕十藏等,还有一个人,被押解着跪在城楼上,正是南条。

    幸村用他特有的大声宣布,叛徒南条已被抓住,大家不必再惊慌,本人早已算好今日对策,这正是瓮中捉鳖,歼灭德川军的大好时机!

    他的著名的嗓门,声震十里。真田军听了顿时士气大震。

    幸村大手一挥,海野六郎手起刀落,南条身首异处。他到死也是一脸迷茫,他只是想要给妻子更好的生活,究竟是哪里错了?所有的梦想,为什么一瞬间就荡然无存?

    猿佐之助一声哨响,真田丸四周的城墙上火把全部亮了起来。早已埋伏着的火枪队对着进入城内的德川军无情的射击,而本来也蒙在鼓里的混乱的真田军也明白了过来,立刻转入了反攻。

    此时的德川家康两眼一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叫一声,撤退!然后就昏迷不醒。

    他实在不能接受,真田幸村竟然和他的父亲昌幸一模一样,永远比他棋高一着。幸村不但早就识破了他的计谋,竟然还将计就计,趁此机会将德川军主力全部诱入真田丸内关门打狗一举歼灭。他实在无法想象,为何他德川家康雄霸天下,能想常人不能所想,忍常人不能所忍,面对姓真田的,竟然永远失败。

    这大概,是命里注定的克星。

    而此刻的德川军,彻底地陷入了混乱。因为士兵太多了,前面遭到铁枪队痛击的部队不断向后逃窜,后面不知情况的兴奋的士兵还不断往前簇拥。连家康那最后一句撤退的命令都无法传达。

    这一夜,一万多具尸体被丢在了真田丸。整个真田丸内的地面被鲜血染红。

  



    第二天,幸村巡视真田丸。士兵们高呼万岁,所有的士兵都从心底里佩服统帅惊人的才能。

    幸村忽然想起年少时和父亲一起巡视上田城外的尸体,场面竟然是如此的相似。他心里一紧,眉头就皱了起来。最后终于叹了一口气。

    阿继跟在了他的身边。她是头一次看到这烟血雨腥风的场面,害怕的不停的颤抖。

    幸村转过头来,竟然笑了起来。阿继,别怕,有我在呢。

    阿继抬起头来。大人……阿继只是想,这些死去的士兵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家里妻儿老母等着他回去吧?他们每个人心里面,都有自己小小的梦想吧?大人你说过,你的战斗是为了天下的太平,百姓的幸福,和你们想中的崭新时代。可是这些人,却为此而失去了幸福……我想问大人,大人是否真的觉得,世界上有藉着杀人而得来的幸福?

    幸村呆呆地望着阿继。这个令他无比眷恋的女人。他十二岁起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母亲,在他心里面,阿继有时候,就是能够代替一个母亲的女人。

    这时候,猿飞佐助带着一个女人上来了。女人蓬头垢面,兀自不停哭泣着。

    大人,这是南条的妻子……

    幸村看着这个悲伤的女人,这个女人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她的丈夫,也永远失去了她的幸福。

    他走到那女人跟前,对他说,你究竟,还想说些什么?

    女人停止了哭泣。她抬起头,睁着红肿的眼怔怔望着幸村。喃喃地说着。

    他在一个夜里就这样死去,我的幸福亦随他一同消逝。我总是无法抓紧眼前的幸福。但是,那是我自己的错,只怪我不懂令他体会我的感受。当时,如果我有勇气……

    如果我有勇气告诉他,只要他留在身边,我已感到足够的幸福。他也不会为了给我幸福,而死在了这里,断送了最后的幸福……

    可是为何那些时候,我总是不断地在他面前说着想要更好的生活。其实……其实……其实我真的并没有太多的奢望,事实上我到现在才明白,我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说着说着,女人又兀自哭了起来。

    阿继跑上前去,扶起了女人。

    幸村有些愣。好久,他说,六郎,给她安排个住处,给她点钱吧。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海野六郎走过去。他看看女人,看看旁边的阿继,叹了一口气。唉,为了使心爱的女人得到幸福,男人不惜豁出自己的生命。这……就是男人的孽吧。

    六郎又转过身,看见幸村一行渐行渐远的背影。阿继奔着赶了上去。女人还在哭着。

    恐怕……我们所有人,都是背负着深重的孽而来到世上的吧。为夙愿而活,为夙愿而死,这就是人的宿命。

    而此时,夕阳又一次映红了大阪城。城墙还是像最初时那样坚固,就像夕阳,还是和这个世上还没有城堡时一样鲜红。

    没有死去的人,还等待着命运最后的裁决。

  



[PP]第四幕 徒然草



    大阪城外。德川家康大营。

    七十四岁的德川家康发现自己真的老了。足足用了七天,他才从夜袭真田丸的失利中恢复过来。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头发终于全部白了,坐在中军椅上,真的像一个彻底的老朽了。

    好在他还是一代英雄的德川家康。

    所以军务会议再一次开始了。而大阪城的攻坚,也还没有结束。

    他知道,强攻真田丸绝不可行,而兵力已衰竭,大阪城恐怕暂时攻不下了。如何以谈和为契机,为下一波进攻做好铺垫?关键,是要除掉真田丸,破坏掉举世无双的大阪城防……

这时,他想到了缩在大阪城里,靠着真田幸村像神一样守护着的淀君。

    他的嘴角终于有露出微笑。真田幸村英才一世,但是太夫人淀君一声令下,也不得不从。

    这就是幸村无法左右的东西!

    下令,收兵,与大阪城议和。

    一天后,使者汇报,大阪军士气正盛,诸将齐力反对议和,而淀姬也一口回绝议和。

    德川家康笑了。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这时候只是靠真田幸村给她壮着胆子。其实心里……哼哼……

    他转过头去问部将本多忠胜,向界港的洋人高价订购的大炮运来了吗?

    秉主公,两门西洋大炮,已于昨日运到。

    好!下令,炮轰大阪!

  



    事实上,当时的所谓西洋大炮,虽是从欧洲引进,但欧洲人欺负日本人不懂炮术,所以高价引进的大炮都是偷工减料之货,并不能发射火药的炮弹,只能填装实心的铁弹,充其量不过是一台射程较远的投石车罢了。凭两门大炮,对庞大坚固的大阪城,根本起不到多少破坏作用。

    但是家康就是家康,他知道哪里是淀姬最害怕的。

    是的,那就是丰臣秀赖的卧室!

    此刻,他已经从混入大阪城的内应口中,了解到了丰臣秀赖卧室的具体方位。

    次日早晨,大阪城还在睡梦中。而在德川阵中的高地上,两门大炮已经对准了秀赖卧室的位置。

    开炮!

    轰然两声巨响,铁炮弹呼啸着飞入大阪城中。当时大炮准确度不高,一枚炮弹落在了空地上。不过好在另一枚,准确地击穿秀赖卧室的屋顶,落在房间的茶几上,将茶几砸得粉碎,把地板砸出巨大的窟窿。

    伴随着震耳的轰鸣和扇起的强风,两名侍女倒在了地上。被惊醒的丰臣秀赖躺在墙上看到这一切,吓得人都傻了。照理说,一代英雄丰臣秀吉的儿子,不至于胆小到如此地步。但是在淀君常年的溺爱下,从未出过大阪城门一步的秀赖身上父亲的基因消失殆尽,实在和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不相上下。

    更受惊吓的是淀姬。她比谁都快的跑到儿子房间,抱住儿子一个劲儿的抹眼泪。虽然儿子平安无事,可是淀姬的脸色依然是白得像一张纸一样。

    这件事一发生,所有的武将都知道,再劝战也没有用了。虽然还是有人不屈地制止和谈,声泪俱下的说明这是德川家康的缓兵之计,必须乘胜一举击灭德川,可是淀君的主意,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改变的了。

    和谈开始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和平来到了。虽然谁都明白,是暂时的和平,但是家家户户依然像过节一般,庆祝来之不易的和平。

    和谈断断续续的进行着。德川家提出了苛刻的条件,于是双方缓慢地讨价还价着。

    真田幸村也被命令离开真田丸回到城中居住。他和阿继终日形影不离,幸村实在觉得他不能离开阿继了。几乎每一件事——除了领兵打仗,他都会征询阿继的意见,并且几乎是言听计从。

    他去问海野六郎,如何让阿继永远留在他身边呢?

    回去后,幸村又找到了阿继。阿继见幸村涨红了脸,连忙问怎么回事。她也已经习惯了照顾幸村的生活,什么事都过问一下。

    阿继……你……能不能……考虑……嫁给我?

    阿继一惊,接着两颊飞红。她虽然对幸村,有着超越一般的喜欢之情,但是她觉得,这更多的是母爱吧。

    在她眼里,幸村永远只是一个生活上都不能照顾自己的小孩子啊。

    这个……这个……

    阿继……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可是……幸村——大人……你知道怎样算是喜欢吗?

    我……只是觉得离不开你。

    可是……幸村大人……你知道娶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的生命将比现在沉重得多。你必须照顾那个人,而不是指望那个人来照顾你;你必须保护那个人,而不是指望那个人来保护你。你要担起的是对另一个人的责任,你今后将不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活。这些你都想过吗?这些你能做到吗?抱歉,大人,我在大人身边这么多日子了,大人恐怕不但不能照顾阿继,还要阿继来照顾的吧?所以,阿继不能答应大人的请求。

    可是阿继,我知道,生活上我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总是指望着你照顾。但是……我会学着自己照顾自己,再学着照顾你的啊。阿继……

    这个……就让时间说话吧。阿继可以等大人,虽然不知道,阿继是否等得起……

    阿继,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我会背负起我的责任,照顾好阿继。因为……我……喜欢……你……

    阿继的眼眶湿了。这个不知是男人还是婴孩的英雄,在自己面前孩子气的费力的辩白着。虽然她太了解幸村,不认为幸村能够照顾女孩子,心里面却无比的感动。

    事实上,她早已把一生,托付给了这个需要自己照顾的男人。

    但是正因为她已经喜欢上了幸村,她必须拒绝他。

    她不能给他幸福。

    月亮出来了。人们的脸上都被撒上一层银色的光辉,眼泪在这一刻清晰无比。

  



    某一个晚上,在当天的谈判再一次无功而返之后,德川家康觉得,是实行他的计划的时候了。

    夜深了。忽然间,大阪城外被漫山遍野的火把覆盖。火把组成的长龙,包围了宽阔的护城河,包围了高大厚重的城墙,包围了盖世无双的真田丸……

    只是一夜之间,号称天下无双、永不毁灭的大阪城,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巨大的三层厚城墙被拆除,宽阔的护城河被填平,还有关键中的关键真田丸,在一夜之间被德川家康的数万大军夷为平地。

    后藤又兵卫、毛利胜永、长宗我部盛亲等武将当夜聚在一起,也无非是痛心疾首却无可奈何。这几个英名盖世的武将也只得长叹一声和谈误事。

    真田幸村当日得知真田丸被拆除。他望了望身边的阿继,看了看下面愤愤的猿之佐助、海野六郎等人,说道,大阪城……恐怕不保了。

    众人叹息之间,幸村忽然又大声说道,不过,在自己能够办到的范围内,一定要做得最好啊!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守住大阪城!

    说罢,他转过头去看阿继。阿继朝他笑了笑。那一笑的风情,把所有的心绪都像大雪一样淹没了。

  



    五月是菖蒲花盛开的季节。紫色的花朵盛开在大阪城的大大小小的庭院里。

    若是天气好,菖蒲花反而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有瓢泼大雨的恶劣天气,它的花香,在雨中才能特别显得芳香。

    真田幸村和后藤又兵卫等人,在整个五月,都忙于迅速重建大阪城的防御。然而大阪城本就因为德川的计谋而消耗殆尽的国库,更是因为冬季的战争而完全空掉,纵然他们是杰出的统帅,所能做的也只是临时修筑了矮墙和木栅。

    曾经是世界上最最坚固的城堡的大阪城,如今只是一只失去了外壳的蜗牛。

    可是,城还在,在很多人心中,城在,就是永远不破,就是精神不死。冬季保卫战的所谓“胜利”更是给了他们脆弱的一些信心。

    这个时候谁都已经明白,德川家康的第二次攻城已经迫在眉睫。

    这个时候,聪明人大多明白,城要守住,几乎不可能。只是为了一口气,为了武士的精神,为了死得像个英雄,也为了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人们憋足了气,聚集了可怕的背水一战的决心。

    而此时,号令天下的德川家康,以七十五岁的高龄,统帅着规模超过上次的,臣服于德川幕府的各路诸侯共计三十余万大军,披星戴月从关东向京畿赶来。

    他老了。为了一统天下和灭亡丰臣家的夙愿,已经来不及多做等待了。

  



    大阪城议事厅。

    备战前的军议会议洋溢着紧张的气氛,很多本已经绝望的人在此时也忘记了绝望,竟被这种战前的紧张压得喘不过气来。人们的神志都模糊了,只是想着战斗,战斗,战斗。

    后藤又兵卫对战斗的热情,恐怕是诸将中最为强烈的。他在会议上不停地慷慨陈词,挥舞着双臂疾呼着自己精心谋划的战略。

    而他喊得最多的三个字,便是道明寺。

    道明寺!

    又兵卫反反复复地高声呼吁,兵力只有敌人三分之一,守城必死,唯有出击全部兵力在城道明寺迎击敌人,利用道明寺附近山地的地形优势一举击溃山路行军中的德川军,才能取得胜利。

    道明寺!

    又兵卫并没有意识到,他每呼喊一次这三个字,真田幸村的胸口都仿佛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二十有七,命丧道明寺,成其英雄一生……

    这句诅咒,已经缠绕了整整十七年。特别是父亲临死前的那张脸,那些话,在幸村的心里面,这三个字如同梦魇。

    而这时,又兵卫更是提出,主公丰臣秀赖亲自出阵道明寺,迎击敌军。

    在经验丰富的又兵卫看来,主公出阵是振奋士气背水一战的最好方法。当年太阁丰臣秀吉在世的时候,在战场上总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丰臣家统一天下的征程上,从最东的奥州、关东,到最西的九州、四国,大军所到之处,都能看见丰臣秀吉金色的帅旗。

    而如今,既然丰臣家的金色帅旗还在这里,太阁之子的出阵,自然也有势不可挡之效。

    可是听了这话,一直皱着眉头保持沉默的太夫人淀姬忽然跳了起来,竟如同街上的泼妇般大声吼道,不行!绝对不行!主公根本就没有出过阵,去离城四十里的地方,还要在战场上督战,太危险了!绝对不行!

    她手舞足蹈地尖声吼叫,气势甚至超过了又兵卫对道明寺的疾呼。坐在下面的众多武将看得傻了,征战沙场的武士出生的他们实在不明白,太夫人怎么会如此激动。

    又兵卫也不明白。在他看来,主公出阵实在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秀吉可以,家康可以,为什么秀赖就不可以?

    善于抓住奉承太夫人的时机的嫡系武将们纷纷开口了,无非是帮着淀姬的腔强调主公不可出战,顺便把他们一向看不顺眼的“有勇无谋”的浪人武将贬低一番。

    可是当太夫人真的向他们求助,问他们有什么比又兵卫更好的战略时,他们都闷声不响了。

    淀姬本想随便有个什么战术让又兵卫放弃出城四十里的在她看来的冒险出击战术。和大多数人一样,大阪城纵使一是一座没有城防的孤城,却永远在心里是个安慰,他是永远不破的城池。

    大阪城不是在这土地上,而是在人们的心里。

    出城四十里,太可怕了。这等于是把他们心底里的最后的希望连根拔除。

    可是淀姬却从那些嫡系武将口中问不出一个战术。无奈之中,她把目光投向了今天沉默寡言的真田幸村。

    据说幸村和又兵卫不和呢……

    在这样的女子的心里,幸村的统率才华倒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反倒是传闻中的不和,让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真田大人的意见呢?

    幸村听见太夫人叫自己,才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刚才他什么都没有听清,头脑中只是有三个字在嗡嗡地转动,那就是道——明——寺——

    可是幸村毕竟是天下无双幸村,在反应过来后很短的时间里,他便在心里把整个战局都分析了一遍。

    又兵卫真是了不起!他在心里暗暗赞叹。无论从哪方面分析,道明寺都是最好的,甚至也几乎是唯一的迎战场所。如果真的要他做选择,恐怕又会和上次的真田丸一样,英雄所见略同。

    可是父亲临终的话,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无论如何,千万不要前往道明寺。不要接近。不过,我一直有直觉,那僧人所提到的四天王寺可能会是你躲蔽之所和成就大业的唯一可能,虽然,要改变注定的命运,可能根本没有……可能……

    如果真的大军在道明寺迎战敌人,作为大阪军主将的自己,势必要前往道明寺指挥。

    既然是残酷的战争,实在太容易便会丧命。一切都符合了预言,二十七岁,道明寺,战争,命丧……

    幸村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他的心里却有着解不开的结。

    父亲死去的眼神永远在他的睡梦里出现。他知道父亲的后半生,所想的一切便是如何让幸村逃离早夭的命运,可以活下去。甚至父亲死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嘱托千万不要接近道明寺。

    他知道,自己的活着,对于死去的父亲,有多么重大的意义。

    人,恐怕不是只为自己活着的。

    在这个时候,幸村必须做出选择。在这个时候,幸村无法做到背叛父亲的遗命。他是人,不是看见什么毁灭什么的阿修罗。他有感情。

    这是幸村作为一个人,最大的标志和荣耀,和最不可能逃脱的命运。

    为了逃脱宿命而做的事情,本身便逃脱不了命运。

    可是,实在没有比道明寺更好的决战场所了……除非……

    幸村毕竟是天下无双的统率之才,他从父亲的遗言中看见了希望。

    四天王寺!

    城南四里的四天王寺,离城近,补给容易跟上,虽然没有道明寺的山地优势,但是开阔的大平原地形,更适合自己擅长的骑兵队突击。

    更重要的是父亲说过,四天王寺可能会是躲蔽之所和成就大业的唯一可能。

    这一系列分析,真田幸村只用了短短瞬间。

    于是他开口说到,在下以为,大阪城市区城防,守城绝对不可行,而道明寺太远,恐怕补给跟不上,而城南四里的四天王寺,正是和敌人决战的最好场所。

    淀姬当然不满意他的答案。她并不能明白怎样的战略算是有利,她只是希望有人支持守城。如果都不支持守城,当然是离城越近越好,不行还可以躲入城中。

    城!城!城!没有壳的大阪城却像一座壳一样笼罩着淀姬的心。

    可是此时,嫡系众城全然没有任何对策,若否定两位最得军心也是最有声望的将领的意见,恐怕……

    可是两个人都是最出色最有声望的大将,又听谁的好呢!

    而此时又兵卫的心中也是一惊。经过了真田丸筑城和冬季战役的大战,他对幸村的能力是深信不疑的。他想,幸村一定会同意他这个绝世的妙计的。

    没想到,幸村反对。

    又兵卫也飞速的分析了一遍。幸村果然是天才,四天王寺的确也是个绝佳的决战场。可是比之道明寺,最关键地形没有了优势,似乎还是不如了一些……

    幸村恐怕实战的经验还是不够吧……或者真田家的人都带惯了骑兵,对山地的优势认识不明吧……

这次,又兵卫绝对相信自己的判断。

于是,不可避免的,他和幸村争论了起来。

又兵卫摊开地图,大声说道。看这里,最新情报,敌人分兵两路,分别从京都、奈良向大阪攻来。从京都来的北军由德川家康亲自统率,虽然人较多但行动也迟缓,战斗力并不高;相反,奈良来的南路军由伊达政宗 [ii] 、本多忠政 [iii] 、水野胜成 [iv] 等最强的几家诸侯的军队联合组成,几乎全是精锐,特别是“独眼龙”伊达政宗天下无敌的洋枪骑兵队,更是最可怕的敌人。只要集中全部兵力击败了南路军,再以得胜之师一举击溃北路军,我们便能取得胜利。

可是如何取胜如此强劲的南路军呢?看地图——大阪东侧有南北一线的高大山脉,成为大阪东部天然的屏障。敌人从奈良向西来袭,必须越过这道山脉。而这道山脉中可以通行大军的,只有一个隘口,那便是道明寺东的国分岭隘口。可是即使是这条必经的隘口,也狭隘得只可供大军排成一字长蛇阵通过,大军团的优势便无法发挥,而隘口两侧能居高临下俯视隘口的山地,便是我军利用地势居高临下一举冲下全歼敌人的最好场所。

又兵卫说完,得意地看了看幸村。此时,下面长宗我部盛亲、毛利胜永等人轻声地发出赞叹声。这让他更得意了。

这实在是绝妙的最好的战术!幸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也开口了,当然是反对又兵卫的战术。

道明寺离城四十里,且位于山地,补给不利。后藤大人的计划,如果兵力补充不畅,便很难成功。何况,如果敌人绕远路,从北面绕过整个山脉过来,那大军集结于道明寺岂不是扑了个空,而空掉的大阪城便没有救了。与其冒这样必败的危险,不如将大军集中于离城近的四天王寺,无论敌军从何方而来,都可灵活调动,充分补给。何况在四天王寺和敌军会战,德川家康必然会亲临督阵,到时若能想办法斩杀家康,敌军便不战自溃……

    不愧是幸村,说得也有道理啊……又兵卫和诸将都是这么想的。

    但是又兵卫不会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战法。无论如何,道明寺都是最佳的决战地啊。最后的决战,若不冒一些险,又怎能彻底取胜。

    两个天赋奇才的大将,抱着不一样的想法,激烈地争执着。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严肃而认真地争执着战术。但是这一切在淀姬眼里,根本没有别的,便是两人不和。

    而淀姬也只能想到的是,两个人不和大阪城将不保。既然这样,唯一的办法便是息事宁人。

    于是她的眼里根本没有战略的正确与否,也不会考虑究竟哪个方案更会取得胜利,全部的目的便是如何折中妥协。

    嗯……她开口了,显然是真的动过很大脑筋的,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在淀君眼里,所谓的两全其美永远是最好的办法了,就像上次让浪人武将分散带兵一样。因为这样谁都不会得罪。

    她绝不会想到,谁都不得罪,最后便是全部毁灭。包括自己。

    大家凝神屏息,不知道太夫人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

    淀姬难得地从上座走下来,指着地上的地图。她一手指着道明寺,另一手指着四天王寺:后藤大人率一部分兵力在他说的道明寺,真田大人率一部分兵力在他说的四天王寺,嗯,还有敌人的北军呢,长宗我部大人……

    几乎所有有智谋的武将听到这里,都感到绝望从脊髓深处冒出来,刺骨的寒冷。

    而淀姬却自顾自得意着,的确,这个方案真是足够“两全其美”的。她甚至不管别人的说法,而自说自话地确定了这套方案。

    后藤又兵卫和真田幸村等却都深深明白,这是一套完美的自杀方案。

    将本来就比敌人少得多的兵力再分散,是兵家的大忌,等于送给敌人各个击破。而两个计策的缺点,却都更加突出了。

    会议散场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诸将垂头丧气地走出议事厅。

    一轮残月挂在初夏的天空上。天忽然冷了很多,月光却很亮,残酷的把每个人痛苦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仿佛这是要放给德川家康看的电影。

    众人有咆哮的,有叹息的,有狂笑的,有默然的。月光照亮了这个舞台,演员们上演着各式各样的剧情。

    两个天才将领的谋略,无论哪个可能都能获胜。可是如今……

    一只乌鸦掠过弯曲的月亮,嘎嘎地叫了起来。

[PP][HR] 《徒然草》,吉田兼好法师(1283—1350)著,成书于1329—1339年间。由二百四十三段随笔构成的《徒然草》因其出色的思想性和文学性被誉为日本古代散文的顶峰,与清少纳言的《枕草子》并称为日本随笔文学的双壁。



[ii] 伊达政宗(1567—1636),奥州(本州岛东北部)伊达家第17代主公,18岁继承家督之位,瞬间与周边诸国断绝往来,24岁时统一整个东北。军事天才,人称“独眼龙”。以其号称天下无敌的骑马铁枪队闻名天下,曾与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天下人相交锋,不落下风。后归顺德川幕府,并随着德川军征战天下。



[iii] 本多忠政(1575—1631),本多忠胜嫡子。忠胜死后,继承其父亲在德川家的地位而成为家康的亲信大将,被认为能力不在其父亲之下。屡立战功,受封姬路城主。 娶家康之孙女,其子忠刻在1615年迎娶了原是丰臣秀赖妻子的千姬。



[iv] 水野胜成(1564—1651),出生寒微,但在家康嫡系中有骁勇之名,被家康破格提拔,在大阪之战时德川毅然决定他担任南路军统帅,所有南路军诸侯和将领、连伊达政宗也必须绝对服从他的命令。由此也可见德川家康的知人善任,与淀姬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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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王寺。真田幸村行营。

    这里驻扎着真田幸村直属的一万二千人,还有毛利胜永等人的共计一万人的军队,出于浪人武将分散带兵原则,事实上每个武将都只对自己直属的部队拥有绝对指挥权。而每个武将的直属部队,实在都是少得可怜。真田幸村的直属部队是最多的,也只有一万二千人。

    而驻扎在距离四天王寺十里外的一个村庄里的后藤又兵卫的直属部队,更是只有二千八百人。同时驻扎在那里的明石全登等人的零散部队共计一万余人,却分别归五个将领指挥。 他们的目标是在德川军赶来之前占领道明寺附近的有利地形,迎击行军中的德川军。

    在离两军都很远的北方,通往京都方向的若江、八尾,还有长宗我部盛亲等人的三万人马,准备迎击北路敌军。

    德川家康两路大军的到来,也就会在两三天之后。

真田幸村的心情是不会好的。他每天晚上都走到营帐外面,望着高野山的方向。

    如果父亲在,就好了。

    可是……

    可是终归要什么东西都靠自己的力量吧。什么东西都要靠自己决定,然后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任吧。

    阿继说,只要在自己可以做到的范围内做的最好,就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吧。

    可是自己能做到的最好,该是前往道明寺和又兵卫并肩作战吧。无论如何,又兵卫的作战方案才是最好的。虽然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但是,道明寺的地形优势,无可辩驳地比四天王寺要好吧。

    可是,道明寺……

    父亲的话依然在耳边回荡。不要去道明寺。不要去道明寺。

    像真田幸村这样的将领,在最适合自己的战场上英勇战死,恐怕是最好的归宿吧。又兵卫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可是幸村不想战死。他不想死。为了父亲,更是因为……

    阿继。

    他想到阿继,他的营帐里传来扫地的声音。是阿继在打扫吧。没有阿继,自己现在,不知道是怎么样呢。全是赖着她的照顾,才能到今天啊。

    阿继说,你知道娶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的生命将比现在沉重得多。你必须照顾那个人,而不是指望那个人来照顾你;你必须保护那个人,而不是指望那个人来保护你。你要担起的是对另一个人的责任,你今后将不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活。

    阿继,为了你,我要坚强的活下去。我不能去道明寺,我不能现在死去。

    阿继,我不是为了自己一个人活。我要担起对你的责任,总有一天,我要照顾你。

    幸村抬起头,五月的近畿,晚上还有微微的凉风。月亮弯成一个漂亮的角度,像一柄完美的武士刀。

    曼陀罗花的味道,淡淡悠悠地飘散过来。是阿继身上的味道。

    他转过头,才发现阿继已经站在了身后。她微笑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件新做的衣服。

    幸村大人……这样的晚上,还冷呢……阿继给大人做了件衣服,晚上可以披着,就不会着凉了呢。

    幸村呆呆望着阿继。他伸出手,他只想抱住她。他只想把她拥入怀里,然后什么都不用想。

    可是他的手碰到的不是阿继。

    猿佐之助影子般地挡在他们两人中间。这是忍者最高的功夫,出神入化的影遁,不知不觉就可以突然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忍者只有最紧急的时候,才会使用这功夫。

    主公,紧急军情!速回中军大帐!速速!

    幸村一下子从满脑子的温柔中回过神来。他是天赋的将才,对这种事件的反应天生的神速。

    他披上衣服,转过身去,用最快的脚步跟着猿佐之助前往中军大帐。

    此时他仍然没有忘记,远远地喊道,阿继,晚上不用等我回来,你早早休息。

    一瞬间,二人已经不见了。

    阿继伸着双手,手里的衣服被拿走了。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中军大帐。紧急军务会议。

    猿佐之助朗声道,禀报主公,今日收到特派忍者送来的机密情报。忍者自称是从德川军而来,是德川属下上田城城主真田信幸大人派来的。

    兄长……?!

    兄长已经多少年没有了联络?自从京都一别,已经有多少年了?十三年还是十四年?都不记得兄长的样子了。这个为了一个女人毅然投靠敌人的兄长,现在怎么样了呢。现在,身在敌阵中的兄长,为何会送情报过来?为了我?

    兄长的情报说什么?

    这个……信幸大人密报,德川家康曾指使奸细混入我方以扰乱我方战术部署。

    什么?奸细?!

    兄长作为德川手下重将,如果不是毫无兄弟之情而故意设计陷害,那这情报一定是可靠的。可是,奸细,怎么会有奸细呢?是谁呢?

    幸村快速的朝下瞥了一眼。十大重臣大多露出尴尬无奈的神色,唯有海野六郎低下了头。

    海野?难道竟是自己最最亲信,一直忠心耿耿的海野?

    不可能啊……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是海野!

佐之助,奸细到底是谁?

大人……大人还是自己过目吧……佐之助神情黯淡,把纸条递给了幸村。

幸村扫了一眼,随即把纸条扔得飞出了大营。他的两个眼睛恐怕从来没有睁得这么大过,满是恐惧,怀疑,疯狂和愤怒。

不可能!决不可能!这是德川的奸计!

不可能的!怎么会是……怎么会是……怎么可能是阿继!

原来纸条上赫然写着,那个奸细是一介弱女子阿继。

海野六郎之所以低头,是因为阿继是他引介而来。他觉得有不可推辞的责任。

佐之助大声喊道,主公,务必请镇定!恕在下未经主公许可,在阿继姑娘房中发现了她作为奸细的确凿证据。这是德川家的大将本多忠政给阿继姑娘的密令,请主公过目……

幸村一把夺过密信,发疯似地看了又看。可是,即使是聪明过人的他,也无法找出任何为阿继开脱的理由了。

密信上明确写着,竭力阻止幸村前往道明寺援助后藤又兵卫,并伺机除掉幸村。

证据确凿!

天和地在幸村的眼里不停旋转。

……比睿山的南麓,每年春天都会开着大片的曼陀罗。去摘了,磨成花粉,封好藏起来,每天取一点点擦在脖子上,就会很香呢……

……在接受事实的前提下,并不要去改变自己无法改变的东西,只要在自己可以达到的范围内努力做得最好,我想,那就足够了吧……

……这样的晚上,还冷呢……阿继给大人做了件衣服,晚上可以披着,就不会着凉了呢……

很快,幸村的眼里再也看不见什么。耳朵里,全是阿继说过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到最后,也就什么也没有了。

昏迷的他只说了一句话。

放阿继走……

这个时候他身上披着的,还是阿继刚刚做完的那件新衣。

  



阿继独自走在路上。现在的她,已经没有哪里可以去了。

风很冷。没有目的地走啊走啊,这样下去,除了死去,什么都不会等待着她。

在这个乱世,像她这样的一个弱女子的死去,和一只狗的死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每天有多少弱女子在战乱中无辜的死去?有多少失去了亲人,最后被卖为娼妓奴隶?

恐怕这个乱世,本不该是她们这样的弱女子生存的时代。

她们只是这个时代的小小道具。可能就是因为她们,整个历史的车轮扭转了。可是对于她们自己来说,充其量,就是些不足轻重的工具罢了。

在德川家康那里,她是被精心培养的奸细。因为她的特殊身世,没有人会怀疑她早在父亲死的那一年便被德川收养,成为德川家的秘密武器。

在后藤又兵卫那里,她是送给真田幸村的人情。根本没有选择,又兵卫大手一挥,她便被转手倒了真田幸村身边。谁又料到,终有一天,她竟然喜欢上了自己的主人。命运是怎样捉弄人啊。

在海野六郎他们眼里,她是拴住真田幸村的刀鞘。海野他们精心设计了无数场面,目的只有一个,让幸村离不开她。这样,这把武士刀就有了他们心目中完美的刀鞘。

无论如何,她就是一个工具!男人们勾心斗角,她只好身不由己的被转来转去,在权力的漩涡里被无数双手互相利用。

只有幸村不一样。只有在幸村心里,她是真正的一个人。而且是她离不开的一个人。

幸村……你又怎会知道,我早已爱上了你?

只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会把别人想成工具,你真正的对我感到依赖。虽然你的孩子气让世故的我发笑,虽然你幼稚的不负责任的爱的表白让我不知所措,虽然以你的脾气根本不可能照顾我反而要我照顾,可是就因为这些,我看到了自己和别人心里最美好的东西。

只是,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的脸了。你知道我是奸细后,一定很不好受吧。可是,你竟然在这样难过的情况下,还叫猿佐之助他们放我走……

回到德川家的话,等待我的又会是什么?

投奔又兵卫大人的话,等待我的恐怕是死吧?

回去……回去……回去,一定会死吧。但是,如果让我再见幸村一面……

我没有做过什么真正对不起他的事,事实上,在我可以行动之前,就已经喜欢上了他了。如果让我再见他一面,至少我要对他说一句话。只要一句话就够了。

我只要对他说一句,我爱你。

是的,我——爱——你——

  



翌日傍晚。四天王寺东南十里,藤井寺后藤行营。

后藤又兵卫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真田幸村和毛利胜永会来访。

后藤又兵卫,明石全登,毛利胜永,真田幸村,大阪方南路军四员大将很快便在中军大帐中谋定了最后的战略。

由于真田幸村首先表示改变主意,完全接受又兵卫在道明寺迎击的战术;这四人又都是战术明确头脑清楚的大将,很快便达成了最后的方案。

预计明天凌晨德川军将穿越国分岭山道,今夜,后藤、真田两处人马同时出发,在道明寺会合。随即全军一起迅速占领道明寺东国分岭山地有利地形,在黎明时击溃正在通过山道的敌军先锋部队,随后乘胜直捣敌军大营。

后藤又兵卫向着真田幸村一再道谢。他也没有想到幸村在最后关头会支持自己,真的是喜出望外。他又怎么会想到,导引着这一切的,正是他随便送给真田的一个女佣。

对于此时的幸村而言,阿继不在了,支持起一切信念的东西都没有了。就像一个人,一直为了什么东西而生存,忽然之间这个让他为之生存的东西没有了。

他为之而活下去的勇气也随之消逝。四天王寺和道明寺,已经不再是和他的生命注定相连的两个宿命,而只是两个战场。

他甚至只是想寻死。只是想在抗击德川最完美的战场,上演一场无论胜败,都轰轰烈烈,足以流芳百世的大战。

除了战斗,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和毛利很快辞别了后藤和明石。他们要迅速赶回四天王寺行营,立刻布置晚上的行动。

  



    对于后藤又兵卫来说,真是既兴奋又焦急。这是他作为武士传奇般的一生最后也是最大的决战。

    大丈夫死得其所!全军——出发!

    他等不及明石全登部队慢吞吞的整队,便先率着自己的两千八百人马出发了。

    两千八百人马排成两列,走在泥泞的道路上,速度不快地前进着。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忽然间,雾气便重了起来。

    渐渐的,月亮和星星都隐没在无边无际的大雾中。

    两千八百支火把,在漫漫迷雾中,隐隐淡淡。

    此刻,没有人知道,这场大雾将对多少人的命运产生影响。

  



    凌晨时分,后藤又兵卫的两千八百人马到达了道明寺。

    只是一座孤零零的破败的寺院,隐隐的传来木鱼的敲击声。又兵卫看了又看,这,就是他多少年等待着的最后的决战场。

    熄灭火把,等待真田大人的军队。

    一瞬间,两千八百人马彻底隐入了黑色的大雾之中。

    等待。

    又兵卫不断地望着西边的道路,只是,始终没有火把的影子。

    不由得,他变得越来越焦急。

    始终没有来。

还是只有等待。

    即使明石全登和毛利胜永的部队会因为大雾而难以行动,可是以真田幸村的带兵能力和他训练有素的自属部队,这些大雾不该有什么影响的。

    可能,真田大人要等别的部队?

    可能,路上遇到了什么状况?

    可能……

    手下有人在抱怨,我们受骗了!真田幸村是奸细,何况,他哥哥就在德川阵中呢!

    再等待。

    天渐渐的白了起来。太阳一如既往的从东方升起了。雾渐渐散了。

    如同舞台的幕布,终于被揭开了,灯光满满地亮了起来。

    二千八百名后藤军士兵,终于象还没做好上场准备的演员,被推上了这宏大的舞台。

    德川军正在通过国分岭,已经不能再等待了。

    真田,黄口小儿!又兵卫终于骂出了心里憋了好久的一句话。

    真田幸村这次拙劣的变卦,把又兵卫推上了愤怒的顶峰,同时也是死亡的边缘。

    除了迅速抢占地形进行决战,没有别的选择。

    仅仅二千八百人,能创造奇迹么?

  



    在天色终于大亮的时候,两千八百名后藤部队已经迅速占领了道明寺东方的山头。在这里,他们清楚地俯视见德川的大军在山下拉成一细长条,缓缓的通过国分岭隘口。

    一切就和预料的一样。

    可是,为何真田幸村要捉弄于又兵卫?预料的决战,终于在缺憾中开场。

    又兵卫已经是想着死而去的。

    诸位!大丈夫战死沙场,当在今日!

    他大手一挥,旌旗招展。两千八百名后藤军像下山猛虎,扑向山下峡谷里拉成长条的德川军水野胜成部队。

    正在行进中的德川军,虽然曾得知可能会遇伏击,但是大雾让他们什么也没看清。而队形更是极为不利。

    两千八百从高处冲下的士兵,冲击着被地形困扰只能一个挨着一个排着根本施展不开的德川军。很快,德川军的先头部队被击溃了。

    后藤军的士兵都知道,今日除了死亡,没有别的会等待他们。反而他们毫不畏惧的冲锋着。

    水野胜成的大军溃退了。

    德川军仗着人多,在水野军溃退下去后,本多忠政部队立刻接了上来,继续和后藤军作战。

    隘口两侧的山头,后藤军号角齐鸣,鼓声震天。五十六岁的后藤又兵卫身披铠甲,亲自从山峰上冲了下来。

    后藤军的士兵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是主帅那不怕死的出阵,使他们所有人都咬紧牙关作最后的拼死战斗。

    狭窄国分岭隘口,尸体堆得叠了起来,血流成河。

    终于,人数众多的德川军开始反攻了。有些后藤军士兵口吐白沫,力尽而亡。

    又兵卫亲自在阵中来回冲杀。他杀了一个敌军,便大喝一声,真田呢!

    真田呢?!

    一切设想不是都应验了吗?战术完全是对的,若真田那一万两千士兵到达,胜利是可以实现的啊!

    莫非一切都是天注定?注定后藤又兵卫,便是一个悲剧英雄?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没有兵力补充的后藤军越来越少了,德川军则依旧源源不断地投入兵力。

    而且,伊达政宗的一万洋枪骑兵队也出场了。

    独眼龙伊达政宗,德川军中最令人恐惧的将领。他精心训练的洋枪骑兵队,以其独特的战术和超强的战斗力,号称天下无敌。几乎每每敌军听到这个名字,便吓得肝胆俱裂。

    而这时,最能体会到这种可怕的,便是本来就精疲力竭的为数不多的后藤军了。

    几乎洋枪骑兵队的每一次齐射,便是一批后藤军的倒下。

    很快,后藤军只剩下三十多人。伊达政宗的帅旗在远处,便如同战神的雕像,让人感到冷得刺骨。

    又兵卫集合起这三十多人。是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最后冲向伊达政宗的帅旗。

    冲锋!必死的冲锋!

    又兵卫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了。那一刻,甚至他对大阪城的关注,他对真田幸村的怨恨都没有了。

    他笑了。他知道,他本来就该死在这个地方。这座道明寺,这条淌满了鲜血的隘口。

    这已经是一个老武士最好的归宿了。

    子弹,打中了他的胸膛。

    太阳正好照在他倒下的尸体上。他一身的伤疤此时仿佛都闪亮起来,这,就是他的一生呢。

   

    全歼了后藤军的德川军,在伊达政宗的统领整顿下,迅速通过了国分岭隘口。在道明寺的正门口,他们遇到了正好赶到的真田幸村。

    真田幸村的脸,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几岁。

    神色凝重的他已经知道了又兵卫的死讯。他当然知道,又兵卫是因为谁而死的。

    他的身边站着阿继。

    若又兵卫能看见这个场面,恐怕也就明白自己为何而死去了。

    此外还有明石全登和毛利胜永等人的部队。几乎是很自然的,明石全登和毛利胜永的部队和水野胜成以及本多忠政的部队交战了起来。

    而幸村直面的,自然是伊达政宗。

    对于幸村而言,他是背负着又兵卫的生命而战斗的。眼前的人,便是杀死又兵卫的人。

    何况,这一战可以让所有人最终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完全的天下无敌。

    这一战便在诸多意义中开场了。

    世间无匹的骑马洋枪队,在伊达政宗挥手的一刹那,一起向真田阵中冲去。一万枝洋枪齐射,声震天地。

    多少武将,包括后藤又兵卫,便是在这齐射中,再也没有了反击的机会。

    在那时,洋枪队是稀有的超强战斗力兵种。何况是洋枪骑兵。

    而真田军,和其他部队一样,只不过是手持冷兵器的部队。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真田幸村旌旗一指,一万二千真田军瞬间一起卧倒。

    子弹就从他们的头顶呼啸着飞了过去。

    卧倒战术,在当时并不成熟的洋枪战法中,还没有人想到过。可是真田幸村想到了,这就是真田幸村世间无双的韬略。

    还没有交手,便看出了敌人几乎唯一的弱点。真田幸村最可怕的地方。

    此时伊达政宗的双手在颤抖。

    一阵齐射过后,洋枪队必须更换子弹。此时卧倒的真田军一跃而起,冲入洋枪骑兵队的阵中。洋枪队在近身根本无法施展威力,真田军势如破竹。

    天下无敌的伊达政宗军渐渐溃退了。

    真田幸村所到的地方,再一次无可避免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事实上,真田幸村是这个战场上最紧张的人。他心里清楚,他命中注定,要在这个年纪,死在这个地方。

    出神入化的战术,只是他试图在死前,作最后的完美表演。

    他看着自己的部队渐渐的将伊达政宗部队打得溃退下去。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显然,谁是真正的天下无敌,已经很清楚了。他要证明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阿继又在身旁。

    在这个时候这样死去,是在完满不过的了。

    只是不知道究竟怎样死去呢。

    他等待着。

    猿佐之助再一次幻影般地出现了。主公,城中传急令,长宗我部军因大雾迷失方向,在若江、八尾遭伏击全军覆没,大阪城已成为空城,传令主公速速撤军,回师保卫大阪城。

    撤军。

    所有部将都大吃一惊。我们就要彻底胜利了啊!我们就要完全打败德川军了啊!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十五年前的上田城,不是一样的情况吗?我们赢了,可是,究竟能改变多少战局?

    我们赢了,但到最后,却算输了。

    此时的真田幸村心情却更加更加复杂。一方面,他当然也为再一次白白的胜利而遗憾。另一方面,他竟然活着离开道明寺了!

    他看着阿继。

    阿继曾说,最最伟大的爱,或许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呢。

    爱,或许可以改变命运的。

    大阪方面军有序的撤离了道明寺。真田幸村的部队殿后。

德川军没有追击。他们看着真田的帅旗,几乎是吓得全身发抖,根本没有追击的勇气。

真田幸村哈哈大笑。这一笑,是真正的如释重负。他掉转马头,面对着瑟瑟发抖不敢追击的德川军,用他那大嗓门大喝一声:

关东皆鼠辈,百万军中,唯有我是真丈夫!

声震四野,连道明寺中的钟也发出嗡嗡的声响。连天空也静止了,它呆呆地看着一个真正的丈夫从命运的诅咒中脱身而去,愣的没有声音。

  



前一天晚上的雾,就这样几乎把所有人的命运都改变了。有人死了,有人败了,有人笑了,有人活了。

事情是这样的。

当真田幸村率领着自己和毛利胜永的人马冒着大雾一起走过十里路来到藤井寺后藤原来的营地时,遇见了因为大雾难以出发的明石全登部队。于是三军合一,统一由真田幸村指挥,向道明寺进发。

由于大雾的影响,部队行进很慢。幸村不断的督促着,快,快!他知道,他这里的速度,悬着又兵卫的生命。

忽然,属下来报,路边发现一个昏过去的女子。

由于长时间出家的缘故,幸村是个怜悯心很重的人。可是这个时候他明白,唯一可以做的是不去管她继续行军。

迟了的话,后藤大人会有危险。

可是当他自己的坐骑路过路边这个昏过去的女子时,他停了下来。

事实上,一切都早已注定好了,幸村在这里停下来,又兵卫在远方死去。

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都已经写好了。只是因为这个昏睡的女子。

阿继。

然后,整个大军停了下来。每个士兵不明所以地看着主帅将这个白衣女子抱起,扶到车上,叫来军医。命令传下来,原地休息。

在大雾里,通往道明寺的道路上,近三万大军停止行进。深谙主公的猿佐之助明白,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能够改变幸村的想法。

阿继躺在幸村的怀里,渐渐的,睁开眼睛。

幸村大人……这是……梦吗?

阿继,你不要说话。我相信你,我什么都相信你,只要你好好的。

不……幸村大人……我要说话……我是德川家康派来的奸细……只是……我什么工作也没有做成……因为……因为……

因为幸村大人……我爱你……

这个时候,东边的天空渐渐开始发白了。后藤又兵卫的死期阴影般笼罩而来,可是在真田幸村和阿继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只有对方的眼睛而已。

三万大军停在这里,目睹着一场莫名的戏剧。两万八千人马在不远处,流光最后一滴血。

真田幸村把身上那件阿继做的衣服脱下,披在她身上。

阿继,我会……保护……你……

阿继的眼睛睁不开了。两滴泪水顺着脸颊,缓缓的淌下来,夹杂着曼陀罗的香气,弥漫在这个黎明,把远处的血腥味隔得没有人闻得见了。

我是被别人利用的工具,在勾心斗角和腥风血雨中挣扎着生存,只是不断地被利用、利用、利用,连自己的影子都不属于自己。我被派来杀死你,阻碍你,捆住你,迷惑你,可是……可是你竟说……你竟然说……要保护我……

阿继,我要为你,好好的活着。我不能去道明寺,不能。

不……幸村……不……后藤大人……

阿继……

幸村,快去……后藤大人……有危险……不要为了我……不要为了我……

可是……

幸村,你要为夙愿而生,为夙愿而死……不是为了谁……

……

幸村,我想,爱,是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的吧……

令旗挥动了,大军继续向道明寺前进。此时此刻,后藤又兵卫的胸口中了子弹。

终于是晚了一步。本来道明寺的决战可以胜利的。只是因为这个女人。

只是因为这个女人。谁说谁可以逃脱命运?爱真的可以改变命运?还是这爱本身,也是命运注定的东西?

只是因为一个女人。昌幸是这样,信幸是这样,真田幸村,还是如此。

这是一个家族的命运。这是一种爱的命运。

它们终究都随着曼陀罗的香气,在风里散去,在雾里飘零,到最后,回到最纯朴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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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不是偶写的,只是提供大家欣赏一下

这篇文章牛B的令人发指,但是有严格的版权,请不要用于主页或文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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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不是偶写的,只是提供大家欣赏一下

这本来就是属于同人型的作品~~完全抛弃历史来看,只能说是一般般的小说 带着历史去看~~就等着喷吧~~
没有七年之病,不用三年之艾。云无心以出岫亦为诗,诗若无心花月亦不苦。困欲眠时昼亦眠,醒欲起时夜亦起。若无登九品莲台之欲,亦无坠八万地狱之罪。若尽情活到当活之日,死亡不过是退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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