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与自恋
Lymstock最英俊、最有钱、最棒的单身汉Jerry Burton会深深爱上连她亲娘都不把她当回事、总是有长舌妇闲言碎语嘀咕她的生父不是好东西的Megan Hunter，并一手培养出Megan令人着迷的魅力，让人一瞬间有看到英伦版“光源氏计划”的错觉。
说到源氏公子在春夏秋冬四院夫人外加无数露水姻缘中最爱紫姬的原因，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与其说是一种Oedipus Complex（俄狄浦斯情结），不如说是一种Narsissus Complex（纳希瑟斯情结）！没错，不是恋母，而是自恋。源氏公子爱紫姬爱到最后无法自拔，并不仅仅是因为紫姬酷似他早亡的生母桐壶更衣、又或是与他初恋的情人藤壶皇后有血缘关系，更是因为紫姬是他从头到尾一手塑造出来的女人，是因为在紫姬身上体现出了他对于女人所有的期望，是因为紫姬自打孩提开始便从身体到心灵都完全属于他。心理学家说，最能激发人们爱情的容貌，是与自己比例相同的容貌；以此推理，最能激发爱情的性情，便是自己所培养出的性情吧！当源氏公子对紫姬倾注自己的爱情时，他几乎是在向他一生中最完美的“作品”致敬。如果说这不是一种深沉的自恋，那什么才是呢？
当然了，1940年代的英国绅士自然在行为上没有一千年前的日本男人那样变态，看见小姑娘长的又美又像初恋情人就把她抢回家、养到14岁就吃干抹净不让别的男人看一眼，这种事情没有的。可是啊可是，就像Marple赖以成名的Village Parallel成功地揭示了“人性是相同的”一样，从本质上，不分贵贱，男人也大多也是相同的。能让他们沉迷的爱情，大多逃不开塑造与自恋这两个层面——而且所谓塑造、也是为了自恋而服务的。
无聊时重翻金庸老先生的《侠客行》，因为这本书的情节实在滑稽十足，没有什么国家大义血海深仇要揪心。看到末尾，金老先生这个十足的大男子主义者借着石清与梅芳姑这两个人物说出了至少是大部份男人的择偶心态。这段对话也挺出名，这里就不罗哩罗嗦的重复了，总结起来就一句话，石清先生当年看到梅芳姑小姐样样都比他好，于是心生自卑缩脚不前，宁可与样样比他差的闵柔小姐谈恋爱，也要保住男子汉的自尊，能够活的自信、活的开怀。
与之类似的，是Gone with the Wind中Scarlet与她的黑人奶妈Mammy之间的一段对话。比谁都更了解白人的黑妈妈说，男人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们只知道自以为要什么，如果一个姑娘愿意装傻陪男人玩这个游戏，她就能嫁的出去，因为男人可不愿意娶个比他见识还高的姑娘。
这就如同上一节所说，不管是Agatha Christie还是Jane Austen都认为，真实的爱情与婚姻，至少是要让妻子能够对丈夫产生出器重之心、崇拜之情的。
当然，黑妈妈的话还有后半句，结了婚之后，男人倒是不在乎老婆见识比他高了。大约是谈恋爱时天天当英雄解决美女碰到的种种问题当然很自豪很风光，可结婚后如果老婆是个小瓜呆天天惹出一堆事情要他烦恼，那就是灾难了。
有了石清先生的剖白以及黑妈妈精辟的分析（或是说讽刺？）之后，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分析除了同属乡绅阶级，还有什么原因让Jerry Burton放着那么多伦敦的、非伦敦的同阶级美女不爱，却迷上了不怎么漂亮、完全不会打扮、性格有些别扭的Megan Hunter了。
当然，在正式进入分析之前，需要先引入所谓Cophetua Complex即科菲图阿情结这个概念。
其实这个名词，是Agatha Christie自己造出来的，在The Body in the Library一书中。
The Body in the Library这本书，与包括The Moving Finger在内的部份Marple小说一样，在谋杀手法与动机上都比较平庸（这本书中的谋杀动机是为了钱，谋杀手法是利用双尸案伪造不在场证明），但在心理分析上都相当值得一观。顺便一说，类似手法普通、心理一流的Marple小说还有Nemesis和Sleeping Murder，讲的都是长辈对晚辈不正常的充满了控制欲的爱——典型的维多利亚晚期心理变态。
转回The Body in the Library。这本书里关于两性关系的心理分析，有两点非常令人在意。
首先是关于“好的倾听者”。这是形容有钱人Jefferson守寡的儿媳Adelaide的。应该说，她就是我们在第一节提到过的让Jerry Burton感叹的那种虽然长得很平淡、一开口之后立刻魅力无穷的（乡绅阶层）女性典范。至少警察局长Colonel Melchett就感到Adelaide虽然说话极少，但是她的神情也好、姿态也好、语言也好，都能营造出非常舒服的社交气氛。心直口快的Mrs. Bantry说得更明白些，她说Adelaide是个好的倾听者，而男人最吃这套了。Miss Marple也承认，像Adelaide这样的女人，是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嫁人的，男人们都会想把她娶回家当老婆。原因很简单，听的多、说得少、总是顺从、适当地赞美、让男人们在她面前感到特别自信特别舒服，能够不着痕迹地满足男人好面子、自恋的心理，这样的女人谁不喜欢？
可这样还不够，至少，在有Cophetua Complex的男人面前，平等的赞美是远逊于施恩者经由他人的感激得到的满足的。
King Cophetua and the Beggar-maid（科菲图阿国王与乞丐少女）这个故事，在离奇中透着荒诞，在荒诞中透着诡异。故事中，Cophetua是希腊在北非殖民地的地方长官（也可以称之为国王），活到几十岁，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某一天，当他向窗外望去时，一眼看到一位衣不蔽体的乞丐少女，立刻一见钟情。他走向人群，找到少女，问她是否愿意成为他的王后，乞丐少女答应了。之后少女成了王后，不再理会那些乞丐同伴，与Cophetua过着幸福的生活。
多么离奇、荒诞、诡异的一个故事！然而在这离奇荒诞诡异的背后，却隐藏了至少一个很浅显易懂的真理：人、特别是男人、总是希望处在施恩者、拯救者的地位的，而居高临下给与他人恩惠——特别是对自己只是随手之举、但却能改变别人整个人生的这种反差极大的恩惠，是能带来无法计量的自恋满足的。
与上一节所讲的美丽女子宁愿低就普通男子是希望能够获得丈夫无比的珍视相类似，假若Cophetua娶了与他同阶级旗鼓相当的女子，他从妻子那里获得的尊敬与崇拜，怎么可能及乞丐少女奉献给他的万一！
这种心理放在Agatha Christie的小说中，最明显的例证其实还不是The Body in the Library中有钱的老头Jefferson对舞女Ruby突如其来的偏爱——因为老人家其实更喜欢Adelaide，偏偏Adelaide天天和帅哥Raymond打网球，于是被忽视的老人家感到孤独无比，只能向Ruby这个淘金者映射关怀。在我看来，真正的、典型的Cophetua Complex在Agatha Christie小说中的印证，其实是Death on the Nile中那个虽然长的高大英俊但完全不是个好东西的Simon Doyle。
Poirot第一次看见他与Jackie在一起，就心生警惕，因为Jackie爱的太深了，而这是相当危险的。换句话说，Simon Doyle爱的太浅了，这也是相当危险的。果不其然，他之后轻易地被Linnet、或者更直白些、被Linnet的钱给迷走了。Simon当然不爱Linnet，按照他对Poirot的剖白，他是很讨厌Linnet这种有主见、有魄力、有点专横、做什么事情都要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来的女人的——换句话说，他喜欢柔顺的、听他话的、把他当作天神看待的女人，比如说Jackie，迷恋他迷恋到是非不分、不在乎他贪婪又没有道德、不在乎他贪婪到不择手段，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帮他谋财害命。可是喜欢就等于爱么？我看不见得。Simon 爱的只有他自己，若是对Jackie有深沉的爱，怎么会为了钱而背叛她、甚至有脸要她想法子干掉Linnet呢？Simon对Jackie的喜爱，其实是典型的Cophetua式的优越感与控制欲，想到自己对Jackie一点点小温存就能让她掏心掏肺地为自己去杀人，想到自己完全拥有了Jackie的灵魂，这会是怎样一种无上的优越感阿！
男人喜欢柔顺的倾听者，因为这样能使他们显得聪明；
男人喜欢当施恩的救世主，因为这样能使他们显得无所不能；
在明了这两点之后，让我们看看Megan Hunter之于Jerry Burton那别的女人所不可比拟的可爱之处、以及她的存在是如何激发起Jerry Burton内心深处的Cophetua Complex的。
要说Megan Hunter的可爱之处，自然要先有个被比较的例子。而拿来比较的，则又是可怜的Aimee Griffith。归根结底，除了自身很痴情看不上别的男人，这么多年来Aimee Griffith一直小姑独处，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由于她实在是不怎么“可爱”的。老小姐Emily Barton挺维护她，说她牺牲很大。想想也是，少女时代一心想学医，结果古板的父母却只肯给弟弟付学费；到了风华正茂时，每天起早贪黑要照顾医生弟弟的起居；好不容易盼到心爱的人死了老婆，却又传出有个小狐狸精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几般伤心之下做出蠢事，差点没被当成杀人犯绞死，多可怜！然而，可怜归可怜，Aimee Griffith依旧是不可爱的。Jerry Burton来到Lymstock没多久，就觉得Aimee的个性一是有点男性化、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内心很痛苦、装的就像全天下最开心的人一样，二是太咄咄逼人、总是指责别人这里不对那里不好、非要别人学着自己才行。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太男性化了，让男人们到哪里去英雄救美、体现男子气概？太咄咄逼人了，让男人们到哪里去表现自己是个强者？
Megan Hunter，或许是天生如此，可就不是这样了。
她从一出场开始，就是Jerry Burton心中令人同情的小姑娘。身为Symmington家格格不入的继女，她的继父总是忘记她的存在、她的亲娘则是恨不得忘掉有她这么一个人，明明都20岁了，却还被当作十几岁的小孩子对待，穿的衣服也是破破旧旧的，没有曲线、没有款式，丝毫没有女性魅力。Megan是敏感的，知道除了Burton兄妹没几个人真心喜欢她，因此感到十分痛苦；Megan又是孩子气的，既然别人不喜欢她、她就偏要留下来让他们不开心，看最后谁犟的过谁。
面对Jerry Burton时，她一直表现的也像个小孩子，柔顺、容易讨好、对Jerry充满了敬畏、崇拜、信任。对于Jerry Burton来说，没来由就特别亲近他们兄妹的Megan就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狗或一匹温顺的小马，让人忍不住就想摸一摸或是给她一块糖吃。
慵懒、不装模作样的Megan与咄咄逼人、总是精力过分旺盛的Aimee Griffith完全不同。当Jerry向她们俩人展示他心爱的一幅中国画——描绘了一位老人在树下充满童趣的玩着翻花绳游戏——时，Aimee对老人这种完全没有“建设性”的生活嗤之以鼻，而Megan却双眼发亮感叹这是多么有趣的生活（恩，身为中国人，我也又理解、又自豪地觉得这的确是最Happy的生活）！当他俩在伦敦玩的开心错过了最后一班回Lymstock的火车时，Megan一点没有抱怨，对Jerry随后做的所有安排都柔顺地接受，并觉得真是好玩开心。
Megan从一个别扭的小女孩转变成一个有魅力的、成熟的、懂得爱情的年轻女人的过程，其实是Jerry在一手主导的。他教导Megan阅读翻译成英文的“中国诗一百首”，以期“完善”Megan的教育（Complete her education），使她变得更加成熟、有教养（Sophisticated and civilized），能与他一样欣赏中国人那种豁达的、什么都不在意的闲适。他带着Megan到伦敦置办得体的衣物鞋帽，把Megan从穿的邋里邋遢的女学生变成了衣着高雅的青年女子。他怀着异样的自豪感与满足感，带着Megan进出伦敦最高档的餐厅用餐、跳舞，近一步激发Megan对于自己的成长与魅力的认识与认同。
Jerry Burton塑造了作为年轻女人而非孩子的Megan Hunter，而在他的塑造完成之后，他惊愕的发现，他爱上她了。
然而一直冷眼旁观的Joanna却一点都不惊讶。她早看出，在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Jerry对Megan就已经有了一种独占的欲望。按照她的话来说，在Megan被不可爱的Aimee“劝”回家后，Jerry的烦躁完全是“丢失了一条狗的主人”的正常反应，而这个调皮又得天独厚的姑娘所送给Jerry和Megan的结婚礼物，正是一条特大号的狗项圈！
玩笑之后，转回正题。为什么Jerry会想要独占Megan呢？因为她柔顺、慵懒、对自己充满了崇拜么？自然不光是这样，不然他早就有个Mrs. Burton了！让Megan成为一个特殊的存在的原因，其实往深层追究，还是因为Megan激发了Jerry的Cophetua Complex阿！
首先，Megan引发了Jerry的同情心。看过几遍The Moving Finger之后，我深刻感到Marple在The Body in the Library中那句“绅士们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么冷静”（Gentlemen are not that level-headed as we thought）真是正确阿！Jerry Burton，职业飞行员，理应是理智冷静的人物，可是越仔细看越觉得他其实挺“柔肠百转”“多愁善感”的，至少是联想极为丰富，比如在想到Megan不被家人钟爱时他立刻想到很早之前祖母忧伤的吉它曲子。他对Megan格外的好以及对Symmington家的不满，都是同情最自然而然的体现，而同情本身、就是一种优越感。
其次，除了很虚的同情，Jerry在不同层面上“拯救”过Megan不下数次！第一次拯救，是在Mrs. Symmington死后，是Jerry把偷偷躲在育婴房哭泣的Megan拉出Symmington家，带回自己家中，给了她一个能够安心平复心情的避风港。第二次拯救，是Jerry拓展了Megan的教育，并把她带到伦敦，让她清楚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成熟的有魅力的女人。第三次拯救，也许是最像西方传奇小说中的“英雄救美”桥段的一次（虽然一切发展都在精明的Marple的计算之中），Jerry在Symmington企图谋杀Megan的那一瞬间出现，救出了Megan，并一直待在她的床边，等到她醒来说爱他。
数次成为一个女人无可代替的英雄，这是何等的自豪！
所以即使Megan最初拒绝了他的求婚，Jerry也不会放弃。在书中，Jerry告诉自己，Megan是他的女人，属于他。不错，假如正是他一次又一次地拯救了Megan、假如正是他将邋遢的女学生Megan变成有魅力的女人Megan、假如正是他塑造了现在的Megan，那么又有谁比他更有资格成为Megan的男人、Megan的主宰呢？在柔顺的、被拯救的Megan面前，Jerry聪明而无所不能，而他对于从属的这种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心态，又怎么不是Cophetua Complex在一个男人身上最好的体现呢？而这种情结，又怎么不是自恋最隐讳、最深层的表现呢？
于是，我们可以这样说，经由Megan，Jerry看到了自己最好的一面，于是Megan深深迷住了他，超过了之前他所遇到的所有的女孩。
虽然有些不中听，但是仔细分析下来，这却又是比所谓命中注定要更为合理的解释吧。
阶级的认同、是爱情选择的基石；自恋的激发、是爱情培养的基石。
虽然写的是侦探小说，但是正如Agatha Christie经由Marple不断重复的那样，其实她所写的，归根到底都是人性，是说开了有些丑陋、但仔细想想又挺自然而然的人性。
即使不属于乡绅阶层，不处于1940年代，我们通常也会选择与自己背景相似的人长久的在一起，也会选择那些能够让自己有成就感、心情舒坦的人长久的在一起，就是这个道理。
读久了Agatha Christie，于是明白，爱别人、也就是爱自己那么一回事罢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