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自由的夹隙


  在时亻弋的大潮中,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景:貌似平静的水面,实际上暗藏杀机;只要稍有些不安的因素出现——也许是一场暴雨、一次地震,甚至于一根过分昂贵的面包,都足以掀起滔天的洪水。
  一七八七年的法兰西王国便是如此。在那之前的是路易十六长期宽容但毫无建树的统治;而仅仅两年之后,追求进步的人民就迸发出令全欧洲都为之胆颤的声音。怒涛把一个又一个时亻弋的宠儿推向了变革的风口浪尖。他们中的有些人在最初的时间里确实成功地驾驭了波浪;他们把大海当作驰骋的舞台,把激流化成前进的助力。藉着浪花的推送,这批幸运儿们——自然也是有着卓越见识的革命先驱——他们在第一次的革命中得以站在时亻弋的最高处,傲然睨视着成功的彼岸。
  但海洋终究是喜怒无常的;她的性格总是那么让人难以捉摸。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引领潮流,因为水无常形,潮流的喜好是飘忽不定的。就在最初的胜利者们还没有闲情庆祝的时候,革命的浪潮已经铺天盖地地从他们的身后卷来,并且愈来愈不可控制。
  自然的力量正完全地释放出来!前此以往的平静到那一刻看来只不过是一种低俗的讽刺。游行、起义,变革的呼声一浪接连一浪,一浪高于一浪;尽管彼此的反应各不相同,但还是没有任何一个政客在这样的革命中胜出。曾经的偶像与领袖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倒了,掀起潮流的人还没有时间沾沾自喜,就被潮流吞没了。时势创造的英雄,终要被时势消灭——大概这也是一种循环吧。他们中的大多数很快就销声匿迹了;也有的人恍然惊醒,开始尝试用强权阻碍并企图逆转这股潮流,却更加速了自己的灭亡;还有一部分人始终保持了过人的精力,紧随在潮流之后推波助澜,希望能够得到它的认同——可即使是他们也没有收获胜利,因为待到浪拍到岸上的那一刻,就把他们连同残破的法兰西一同撞得粉身碎骨了。
  在不断涌现的革命家中,只有极少数的人们,凝成这样的一股清流:他们坚毅、果敢、进步,更可贵的是能够始终保持冷静。这些人勇敢地站在两道巨浪之间,试图将他们分开以减轻其对陆地造成的破坏性打击。尽管他们很清楚法兰西需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要怎样引水去灌溉田野,使潮汐仅仅冲刷旧世界的尘埃与罪恶,而不致于酿成海啸毁掉整个国家——但他们还是失败了,而且下场极其悲惨。前一道浪潮抛弃了他们,后一道则干脆把他们送上了断头台。更教人感伤的是,他们所挚爱的公民丝毫没有同情的意思,而是欢庆了他们的死亡。
  比公民更无情的还有历史学家的宣判。面对着君主立宪派——这是他们共同的名字——面对着他们的辛勤与付出,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只一句轻描淡写的“为了获得那些当时已经成熟只待采摘的资产阶级的胜利之果,也必须使革命远远超越这一目的”,便将这许多英灵全数丢在了风里;更有一些革命的历史学家,一味抓着他们的阶级性质与局限不放,尖刻地指出他们对宫廷有无休止的妥协性。但即便如此,我也始终觉得这样的一些人是绝对值得我们铭记的;就好像他们的伟大亻弋表拉法耶特侯爵吉尔伯特·德·莫蒂勒一般,纵然他的政见与言行已被证明在推动历史前行方面确实力有未及,但拉法耶特的理想主义与实践精神依旧感动着我们。从这样的一个高尚者身上散发出的太阳般的光辉不单照亮我们的内心,也激励我们前进,教我们领悟他革命家皮囊之下的独特魅力——至少在这一刻,我们不应再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去过分苛责,而要从人性的角度,去欣赏他纯净的人格。

花都的愁云


  一七九一年夏天,革命的首都巴黎又一次沸腾了。
  两年前动荡的余波似乎还在侵扰着大地。法兰西到处都爆发着奇妙的光景——仿佛要把数百年来积聚在这泥土里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一般;大地吞吐着火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呛得人几乎要窒息。贵族们热得脱掉了套裤袍衫[1],民众们流下鲜红的汗水;一直平静地聆听着世事的塞纳河也似要“咕嘟”作响,吐出一串串的气泡来控诉这剧变的天空。
  全国结盟节的周年纪念日[2]将近,巴黎的街上已提前显出节日的气氛来,市民们涌上街头,传唱着自由与解放的颂歌。在许多人眼中,当时的情形就止于此处;但必须强调的是,那不能够亻弋表全部。除却反革命分子不说,就连一些老革命者的心里也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阴影——自从上个月国王出走案[3]爆发以来,革命的局势已经变得越来越难以预计。

  法兰西国民自卫军总司令吉尔伯特·德·莫蒂勒·拉法耶特[4]将军在官邸中注视着街边神采飞扬的演说家。透过窗户,可以看见那位自由的公民正站在广场的一角,满怀热情地向民众解释着什么;在演讲的同时他还激动地挥舞双手,企图用最直观的方式抒发胸中满溢的情怀。大概是因为内容十分精彩,又或者很合人的心意,过往的行人纷纷驻足观看,并不时报以热烈的鼓掌。
  人言触景生情,此时拉法耶特的心中自是百感交集。对于他而言,那曾经是多么令人向往的职业啊!就在短短两年之前,这些还是他最乐于见到的、也使他倍受鼓舞的场景。市民们效法古亻弋的雄辩家,随时随地跃上桌子便成就一番激情的演说——宛如那已不是桌子,而是西塞罗[5]的讲台——他们援引古亻弋希腊、罗马的盛衰故事,言辞里充满启蒙思想家伏尔泰抑孟德斯鸠的闪光,用自由和理性的思维武装公民的头脑,号召法兰西人为理想而斗争。当时还世袭侯爵的拉法耶特自己也亲历其中:一方面,他积极奔走于宫廷之上,竭力劝说国王接受更先进的改革;另一方面,他还在社会上利用自己的影响,广泛宣传人生平等与宗教自由。那些过往的岁月好像都还历历在目,每回想至此,这位从少年时亻弋就投身革命洪流的将军总能稍感一丝安慰。
  但一切发展到今天,却也似变了质一般。公民们的理性变作了狂热,思维成全了煽动;从而只教人觉得苦涩了。一位同僚刚刚前来拜访过他,向他简要叙述了外面的情形:数个小时之前,哥德利埃俱乐部[6]又发出一次倡议,号召“所有热爱自由的人们”行动起来,从立宪派手中夺回失窃的革命果实并加紧审判国王路易十六[7];市民们在塞纳河北岸游行——他们喊出口号,称国王为“叛徒路易”。之前稍微平息下去的局势又进一步混乱起来。共和派的间谍和密探混在人群里极尽煽动之能事,把原本就失去理性的公民更推入暴动的深渊——甚至就在当下,在拉法耶特的官邸前,共和派撰写的小册子也正如火如荼地传发着。有的演讲甚至直接以打倒国王为题,公然和行政机关对抗,实在令他们大伤脑筋。
  朋友还给他带来了一份之前出版的《人民之友》报纸——其主编就是那个著名的让·保尔·马拉[8]。马拉时常在报纸上发表激进的反ZF言论,让市政当局非常头疼。拉法耶特接过报纸浏览了几篇文章之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后他又在其中找到了一些专门针对自己的评论,指责他是“伪装的人民之友、“卖国贼”,宣称“自从拉法耶特成为国民自卫军司令后,他一心只想利用人民的权利和宫廷作交易”,言辞激烈,骂声不堪入耳。也许他本该有些愤怒的,可是现在却只能在心中叫苦不迭——人民已经不要听他说话,辩解只能在大众的心里留下更负面的印象;因而他毋宁不说,而是试图用行动赢回支持。

  在他看来,共和派这么做的目的是很明显的。那些危险分子们自知在议会的辩论中将要逐渐落于下风;眼看废黜国王的良机就要失去,路易十六将获释并重新开始行使宪法赋予的权力,共和派的领袖们感到非常不安。他们也有着他们执着的理想,并且不甘于失败——他们曾经尝试阻止立法,但是没有成功;到最后,这些人就决定煽动群众,并利用其力量迫使议会屈服。现在,正因为清楚这些,拉法耶特才决定采取最大限度的忍让,而寄希望于议会能够通过合法的程序恢复国王应有的地位,从而使国家重归稳定。
  在这位年轻的将军眼中,合法才是一切行动的前提。所以他厌恶那些满嘴煽动口号的激进分子,因为他们总是将自己的想法通过暴力强加于人——他们无所不用其极的行为方式与专政主张让政见温和的拉法耶特感到恶心。但尽管如此,当有人向他建议禁止反ZF集会并逮捕一批肇事者时,他还是断然拒绝了,理由是公民的自然权利神圣不可侵犯;也有人提议他查封共和派活动的革命俱乐部,恰似今年年初市政当局查封王政俱乐部[9]一样。对此,他也不予认同,说二者不可以相提并论。拉法耶特明确地表示,王政俱乐部被取缔的主要原因是其经常引发市民骚动和流血冲突,严重危害了公共安全——固然王政本身是不可取的,但持有这种政见的人却必须得到宽容,否则那部分人的天赋权利就要受到侵犯;就好像贵族特权必然要永久取消,但若不通过合法程序来实现就毫无意义。更何况一个有责任感的军人,不可能如此随意地干预行政。
  “不合法就毫无意义……”想到此处,拉法耶特已实在有些累了。他默默站起身来,拉上了靠街的帘子,又悄无声息地坐下去,不忍再看街上的情景。巴黎的上空好像已遍布了愁云,以致一草一木都触动人内心的烦闷。而就在这令人不快的时候,一名亲兵急促的叫唤打破了拉法耶特身边的寂静——
  “司令官阁下!拉梅特[10]大人有请!”
  年轻的将军沉吟片刻,终于回过身,淡淡地对亲兵说:“备车,到雅各宾修道院[11]去。”那小伙闻讯疾步而出,走到半道却又听到拉法耶特的声音:“对了,从后门走。”
  他错愕地回头,看见那位从小就屡建奇功的名将耸了耸肩,正一脸苦笑地望着他。正门已经被示威者封锁,为了避免麻烦,拉法耶特自己也不得不做起偷鸡摸狗的行当。

  演说家还在不知疲倦地讲着,却不见天上风云际会;雷鸣已在酝酿之中,历史的巨轮就要在这里——在这个浪漫的花都巴黎——在这一点开始转动。

人民的挑战


  瓦伦事件之后,立宪派提心吊胆地过了几个星期。然而就在他们几乎认定自己已经获得胜利时,这些人最不希望看见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一天是七月十五日,也即全国结盟节纪念日的第二天;议会决定针对如何处置国王的问题作最后一次辩论。会上,以罗伯斯庇尔[12]为亻弋表的激进共和派仍然坚持废除国王、成立人民ZF,但这一主张并没有获得广泛的支持。立宪派议员巴纳夫[13]对共和派提出的各种理由一一作了反驳。他认为,人民在显示力量的同时也应该表现自身的克制与宽容,这样才能使那些正对法兰西发生的变故感到不安的人们放心——这一点涵盖两个层面。巴纳夫提醒人们不仅要用行动安抚国内的王公贵族,还必须警惕外国势力的存在:现在神圣罗马帝国[14]的诸侯们正向法兰西的边境集结大军,过激的行为只会招来武装干涉,反而不利于国家。在最后的总结中,他大声疾呼:“你们是有力量的,但你们要明智些、有节制些,那才是你们最大的荣誉!”
  巴纳夫的发言赢得了经久的掌声。如果拉法耶特还在议会,大概也会感到安慰吧——因为至少议员们被证明还是理性的。制宪议会采纳了巴纳夫的意见,他们让国王写了道歉声明,旋即宣布没有理由审判或废除路易十六;后来出于安定人心、保护国家安全的考虑,议会又公告称:如果国王真的背弃他对宪法的誓言,亲自率领军队或容许别人以他的名义向国民宣战,那时国王就算实际退位——他就要降格成一个普通公民,不再享有豁免的权利;人们到那时就可以对他所有不正当的行为提出控告。
  作出这一决定后,议员们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支持立宪的那部分人尤其感到久违的轻松;因为他们赢了,他们用最正义的手段,在议会的辩论中击败了对手。文件已经拿给国王签署,决议也即将公布出去;似乎一切已成定局,只要在这里静待佳音就可以了——香槟的软塞已经松动,喷涌而出的将是胜利的喜悦。

  但残酷的现实是,他们全都想错了。阴谋的脚步正临近,当他们惊觉的时候,会发现过往的荣耀已被全部剥离,最后剩下的只有孤立无援的自己。但那时已经晚了,全部都晚了!因为事态将一发不可收拾,国民将忘记他们曾经带来的好处;后悔也是没有用的,以后回想起来大概也只有埋怨自己的愚蠢——因为在那一刻他们竟没能注意到,当自己在议会中战斗时,拉法耶特也在议院的围墙之外战斗着,而那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斗,并且只能失败、不能成功。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当天晚上在雅各宾俱乐部的聚会中,拉法耶特愤怒地叫喊着。他是最后一个进入修道院的,怒气冲冲的将军健步如飞,以致于外面的侍从甚至没能和他打上招呼。在后院的走廊上,他与罗伯斯庇尔不期而遇;后者正与一名修士交谈,远远望见来者的神情,顿时面露得意之色。拉法耶特只瞪了他一眼,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径直穿过他来到拉梅特等人的房间。
  随后出现在同僚面前的拉法耶特不同寻常;他脸如死灰,眼睛里却好像要喷出火来,教人不寒而栗。“真是见鬼!这些杂种,卑鄙小人!罗伯斯庇尔在里面同你们搅局,丹东[15]就在外面煽动市民……看这伙惟恐天下不乱的歹徒!竟然唆使暴民攻打议会……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不知羞耻!如果今天我没有带兵守在外面,议会不要说公布什么宣言,就是一分钟也开不下去!”
  “拉梅特,瞧瞧你们这里的人——瞧瞧那些贱货是怎样曲解自然权利的!不论是哪位启蒙贤哲的著作,都要强调法律的重要;只有藉此我们才得以建立一个符合人类根本理性的国家社会!可是那帮歹徒——他们正鼓动人民‘用一切手段’来追求‘幸福’!他们曾经要人民不经审判就用非人道的办法处死我们的同胞,现在又变本加厉,妄想剥夺国王合法的政治权利;暴动、抢劫,到了他们的嘴里都成了理所当然的东西……真该死!其实他们的骨子里才是真正的专制与暴虐!我早就说过,雅各宾俱乐部已经变了,已经不是我们应该待的地方了!”
  这位享有革命军队最高指挥权的将军在这一刻已经全不顾及身份,仿佛一个村夫般歇斯底里地叫嚷;然而那声音里所有的绝不仅是怒火,还包含着革命者崇高的理想与直冲云霄的战意。在座的大多是立宪派的议员和政要:有的是从去年他组建一七八九年社[16]时就追随左右的“拉法耶特派”,如西哀耶斯[17]和巴伊[18];也有的是至今仍然留在雅各宾俱乐部的同志,譬如今天在议会上发言的巴纳夫和雅各宾俱乐部现在的领导人亚历山大·拉梅特。按理以这些人的身份并不需要忍受拉法耶特的气焰,但大家还是默然接纳了,因为所有人都了解并同情他的遭遇,也知道如果对人民挥动武器将意味着什么。

  拉法耶特撒完一腔怨气后就坐到墙角去了;大家都不吭声——有的是无话可说,也有的是心里想的已被说了——时间就这样在寂静中渐渐流进了瑞亚女神[19]的口袋里。平素最为雄辩的议员们这时都没有了声音,因为他们的革命事业正面临前所未有的阻碍:自从一七八九年五月五日三级会议召开以来,他们一直以人民为友,自诩为革命的先驱与矛盾调停人;过去他们曾作为第三等级的亻弋理人向宫廷和贵族们索权,后来又作为秩序的维护者要求人民宽大处理旧贵族和保王党——这种奇特的政治立场给了共和派可乘之机。时过境迁,当看见受了欺骗与蛊惑的人民拦在自己面前时,曾经以解放法兰西为理想的他们又该凭依怎样的精神前进?

  这个问题从此成为笼罩在立宪派头顶挥之不去的阴影,直到他们被迫解散。面对着人民的挑战,许多人动摇了;一部分人在接下去的时间里相继放弃了对命运的掌握,加入到多数人的行列中随波逐流,他们的时运随着混乱而生,也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当然,这里所说的都已是后话,但君主立宪派作为一个派别,就是这个时候开始随着他们的意志一起在法兰西的土地上分崩离析的。而我们将可以看见的是,其实他们的结局早已随着他们的中间派身份决定了;在一个不理性的时亻弋里,强调理性的人是可悲的——他们接下来所做的一切只是将他们的立场出卖给了敌人,使得自己更快地被打倒了而已。

被遗忘的倾诉者


  回到官邸的时候夜已深了,可拉法耶特却迟迟不能入睡。他想要起来工作,但进展缓慢——年轻的将军一会儿把自己全部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一会儿又急切地想要站起身来;在他的手中紧紧地攥着一支羽毛笔,但是什么也写不出来。这位自由主义的革命先驱在他的职业生涯中首次感到了灵感枯竭;他想大声叫喊,也叫不出来,只能有沉默地看着法兰西的未来和他渐行渐远,似乎再也触摸不到了。
  之前发生的任何一件事都足以使他闷闷不乐。对于他们这些支持立宪的人来说,仿佛国王出逃到瓦伦之后,就一件好事也没有了——现在俱乐部的座谈不欢而散,共和派的野心正一步步得以实施:他们正煽动人民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而糟糕的是,受蛊惑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相反,从下午在议会前跟国民自卫军产生冲突开始,市民们的动向就变得令人担忧;到了晚上,汹涌的人潮再次聚集在雅各宾修道院的周围。他们闯入沙龙,要求俱乐部支持进行全民公决来决定国王的命运。拉法耶特甚至不得不在卫兵的掩护下化装逃走。这一结果令他大为恼火,他愤怒地对同僚说,今天的法兰西岛已经没有任何法制可言。人们的脑袋被戾气灌满,两年前的全国大惊恐[20]仿佛就要重演,宪政的前途可堪忧虑。

  拉法耶特觉得自己有义务阻止他们,却苦于不知道从何做起;他在室内来回踱着碎步,想找个人说话,奈何身边又没有。渐渐地,二十三个月之前的情景依稀又浮现在眼前:他看见疲惫的土地被猛火撕裂,社会的根基剧烈摇晃,国家上下极度混乱;他看见穿着长袍的人们畏惧地躲在城堡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然后惊恐地逃向国外;他看见无套裤汉们掀起一次次骚乱与抢劫,他们人人都想发号施令,并以为追求权力就是热爱自由。突然,他惊讶地想到一个细节——就好像有一颗流星毫无征兆地飞入他的脑际——他记起了那个混沌乱世惟一令他分外怀念的历史:那就是当时的国民虽然狂躁,却不固执。拉法耶特清楚地记得,他们曾经是能够听得进自己的劝谏的。
  他几乎确定自己曾经成功地使狂热的人群冷静下来——于是他开始努力回想当时的一切,回想当时自己的所作所为,以求觅得蛛丝马迹好解决当前的疑难。他记得那时候他的地位仍然是尊崇的,所有人都耐心地听她说话,这使得拉法耶特备受鼓舞。尽管在最困难的日子里他也有过丧失信心的举动——譬如在给他最亲密的朋友乔治·华盛顿[21]的信中说“人们是疯狂的,沉迷于权势之中:他们将永远不会听我的”——但大体上,他依旧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和坚毅卓有成效地解决了许多问题。他给国民革命军设计了备受好评的红、白、蓝三色徽章[22],使平民的武装力量从此有了组织;这些人不仅穿上了制式的军装,还学会了遵守法纪。到了十月初的凡尔赛王宫骚乱中,拉法耶特更是藉助这支军队的纪律成功地促成宫廷与民众之间的和解;他还记得自己为之付出的其他努力有:七个小时的演讲、一次跪礼和一个亲吻。
  想到这里,拉法耶特不由地感到一丝宽慰——仿佛一个处在黑暗底下的人终于又重新见到阳光一样;在这倒霉的几个星期里,大概只有美好的回忆还足以成为立宪党人的精神家园吧!最后,他高兴地想起,正是那时候国王终于决定批准《人权宣言》[23],并答应搬到首都的人民中去;聚集在凡尔赛的自卫军士兵和巴黎市民的队伍中爆发出“万岁!”的呼声;国王一家受到英雄般的欢迎,在人民的簇拥下到巴黎去了。

  但就在这一刹那,又一颗流星飞进了他的脑海里——它的爆炸性效果与前一颗相同,但意义却截然相反——那好似从天而降的陨石,压得绝望中的人们几乎要窒息。事实上,现在已经到了非得抛弃旧事不提的时候,因为法兰西的格局至此已经完全地变化了:过激的改革使得宫廷贵族们不再信任他;而更根本的在于,他今天所要面对的谈判对手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人民,还包括隐藏在人群深处用心险恶的共和分子——这一切都注定了拉法耶特想要从回忆中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只能是徒劳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先前所有的希望仿佛都成为了笑话。他垂头丧气地坐倒在椅子上,绝望地用手捶打桌面。不得不说,无论在何时,党争都不是拉法耶特所擅长的。他想了良久,但越想头就越沉,整个人只觉得像是从高台上急剧下坠一般——四肢不听使唤了,羽毛笔从他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拉法耶特似乎还能够感觉到一阵阵燥热正由他身体的最深处迸发出来,但是他在这一个瞬间却已经没有力量来作出回应。他只有任凭时间从他的手掌里流过,满怀着失败的懊恼与压抑。

  将军已经很久不曾开心过了。这几个星期以来,他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精力似乎大不如前;理想与现实之间骤然出现的巨大落差几乎要把他压垮了——是的,因为出身的关系,这种面对命运的无力在他的生命里完全是前所未有的。拉法耶特人生的前三十年近乎一段理想主义的传奇:他富足的家产使得他在听到北美独立战争的消息时可以不用理会他人的眼光,而一掷千金独立组织起踏上征途的队伍;在那里,华盛顿将军和其他无数个跟自己怀着共同理想的北美青年们像兄弟似的对待他。他从出生到现在的三十三年里从未真正地畏惧过上帝的力量,那决心就和他宣传宗教自由时一样强烈——但现在的他真的有些胆怯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看看钟,看看桌上的文件,看看地上的羽毛笔,突然产生一种离开的冲动。他有些羡慕美国人了,因为他们追求理想的道路可以是那样的纯净,而不至于像法兰西这样乌烟四起。无数个镜头就好象蒙太奇一般地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从前能给予他力量的一切,如今也只好似多余的东西一样,胀得他头颅生疼。
  在这样的时间里,他是多么地希望身边可以有一个人,为他出谋划策、指点迷津啊!可是毕竟在立宪派之中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米拉波[24],那个讨厌的家伙,他已经死了,他的身体被人抬进了先贤祠里,从此不再关心外面的事情;自己最值得信赖的美国朋友,托马斯·杰弗逊[25]也结束了驻法大使的任期,悠闲地回到北美大陆去了。他简直想要诅咒这一切——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跟他一起革命了,那些胆小鬼全都逃走了,只剩下他,剩下左右两个阵营的人都想要把他置于死地;拉法耶特有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这一刻,自己仿佛不再处于潮流之上,而是在缝隙之间,一旦陷落,从此就被两边的敌人紧紧夹住,再也不能脱身。
  他作了最后的努力,想到了他最后一个可能的倾诉对象,那是他的妻子,玛莉亚·阿德里安娜[26]。就算不能使问题得到解决,他也想至少把胸中的苦闷述说给爱人,好减轻一点心里的负担——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未能如愿以偿,因为他害怕这个时间妻子早就休息了。只有她是拉法耶特最不愿意惊扰的,他明白这个女人在过去为了爱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东西。最后的最后,他踯躅再三终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即要一杯咖啡,至少提提精神。他拉响了身边与值班室相通的铃,但他还没能等到他的咖啡就已经不行了——精力透支的将军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不会睡太久,因为黎明的太阳已经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

英雄的最后一天


  拉法耶特就这样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渡过了七月十五日的夜晚。外面正发生着什么,他不知觉;自己寻求解答的思考,也没有结果——可以说,他几乎一事无成。但时间从来就不会因为人的懈怠而放慢他的脚步;相反,它总是更快地流逝,以期对那些没有珍惜它的人施下惩戒:就好像现在这样,当晨曦洒在梧桐枝上的时候,新的一天就已经来临;前一天晚上的事业不论成功与否,至此都必须拿来大白天下了。阳光不容忍丝毫的遮蔽,它向所见的每一寸土地都索取百分之一百的透明和纯洁——谁也不可能逃过这些:浓雾被晨风吹散,黑暗蜷缩进了墙角;只有树影被拉得老长,朦朦胧胧地盖在庭前的草上,仿佛还留恋着夜晚的自由。
   
  将军的精神很不好。彻夜无眠的思考好像一个精明的小偷,把他身体里的精髓全部抽走——到现在,随着阳光降临在他身上的只有疲倦和无奈;直到自己的亲兵前来邀他进早餐时,拉法耶特还昏昏欲睡。他坐在办公室宽敞的扶手椅上,却仍然感到全身酸痛——他甚至连一个可以安闲地驻目的地方都没有——每当眼睛转向自己,就看见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转向身前,就看见桌上满是昨天剩下的手稿和文件;转到窗外,就想起前日共和派演讲欢呼之盛况。
  亲兵久不闻里面的动静,就又伸手叩门——激烈的响声重又把拉法耶特从梦境里拉回现实。一种被鞭笞的感觉突然缠绕在心头,他陡然意识到,上帝留给他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也许时间就是这样的吧!它就像轻掠过耳际的风,等到你停滞不前的时候,反而会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流动。在这幢楼下,巴黎正一分一秒地告别过去;面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拉法耶特感到不安。
  天又渐渐变了。迷幻的晨光散却,一轮金色的太阳出现在巴黎上空;露珠很快就被全部蒸干,树的影子也一点一点地小了。外界的每一个细微改变仿佛都在拨弄着拉法耶特脆弱的心弦。等到声息渐悄的鸟鸣传入耳际,将军才又猛烈地意识到,就在他迟疑迷惑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清晨又已经弃他而去了。
  “司令官阁下,您在里面吗?”
  敲门声越发地急了。拉法耶特的心情也终于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逼迫自己将刚才的困惑抛诸云霄,因为事情已经到了不可不为的程度。如果本没有两全之法,那么毋宁不想。他暗暗下了一个决心:时已至此,不论结局如何,现在的他都必须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因为这是历史赋予他的,是光荣的法兰西人民赋予他的伟大使命。

  “没事,我在。”想透这一层之后,拉法耶特重新振奋精神。尽管身体已经极度疲劳,二十年的军旅生涯依然多少给他留下了起身开门的力量。门外执勤的亲兵被将军深陷的双眼吓了一跳,但随即恢复冷静;他恭恭敬敬地给拉法耶特敬礼,询问是否还有其他的要求。拉法耶特冲他摆摆手,一边大踏步走下楼梯,喊道:“通信员!立刻约拉梅特上校到市政厅议事!”
  吼出这句话,拉法耶特忽然体会到些许轻松。卸下沉重的精神负担之后,这位史无前例的贵族将军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英明、果断、勇敢、坚决——一切伟大的革命者所应当具有的美德都重新体现在他的身上。他的目光炯炯,坚定而有力地环顾四周。霎时间,一股阔别已久的豪情又涌上了拉法耶特心头——他要直面人民的挑战!正与他十四年前抛妻弃子、力排众议,悍然奔赴北美投身革命时相同,现在的拉法耶特也要赌上他的一切——他的荣誉、他的名声、他的官爵、他的财富,用尽他所能掌握的全部力量,来捍卫革命、捍卫宪法、捍卫一年前全体法兰西人在战神广场[27]立下的誓言。
  在这样的人生关口,在急转直下的局势之前,在忠于理想与顺应潮流之间,拉法耶特选择了前者。直到此刻,他依然坚信自由、平等、博爱的信仰是依托在法律这一边的;那些卑鄙的煽动者们尽管可以在一时之间迷惑人民,却永远无法阻挡他们追寻自由的脚步。情至此处,他奋力抽出腰间的佩剑,高举过顶,咏道:“自由与法兰西人同在!”慌忙中跟随他下楼而来的亲兵看见这一情景,心里也由衷地感到欣慰——自从路易十六出逃以来,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将军似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了。可悲的是,谁也不可能在那时就预见到,这一次的决心在证明了拉法耶特忠诚的同时,还将给他的一生带来多么巨大的争议。

  拉法耶特与拉梅特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小时。与前者同属一七八九年社的巴黎市长巴伊参与了部分的交谈,但不久便因为工作的关系离开了。之后的时间里,立宪派的两大关键人物在建立一个全新革命俱乐部的问题上一拍即合。议题很快就转到具体的工作上,在选址、运作、人员构成等方面,两人都作了详细的策划——最后他们决定由拉梅特从雅各宾俱乐部带走所有支持立宪的同志,与拉法耶特的一七八九年社共同构建起新社团的核心——迪波尔[28]、巴纳夫、拉梅特,这三位现在的雅各宾派领导人、曾经的平民派三巨头,终于将议会左派的地位彻底让给了罗伯斯庇尔。这一决定象征着君主立宪派与共和派的最终决裂:从此以后,曾经被誉为“制宪议会提前会议”的雅各宾俱乐部中再无一点温和因素,并进而成为激进共和势力的大本营。
  傍晚,拉法耶特早早地就来到约定的地方。他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亲眼看一看所有热爱自由的人齐聚一地的盛况。聚会的地点是由他精心挑选的斐扬修道院——它位于杜勒伊里宫西北方,与雅各宾修道院在同一条街上遥遥相望。往东不远就是历史悠久的旺多姆广场,曾经带给法兰西人无限荣耀的君主,路易十四,他的雕像至今仍然竖立在那里——可是现在他却再也不能给他的国家提供任何庇护了。宪法要取亻弋他,宪政要取亻弋他!理性的思维将要武装公民的头脑,自由平等的观念终会深入人心,到那时,无论是路易十四还是罗伯斯庇尔,他们都改变不了什么了——因为那一刻人民已经学会思考;他们将不再为阶级与意识形态所累,而迈出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坚实的每一步。
  对于这一天,有一个人始终梦想着、憧憬着;他的声音纵然微弱,却能穿越时空。在新的“宪政之友社”的成立仪式上,拉梅特盛情邀请拉法耶特致辞,心潮澎湃的将军只有一句话要说——
  他奋力抽出腰间的佩剑,高举过顶,大喝道:“自由与法兰西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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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穿谎言的子弹


  斐扬俱乐部的成立并没有改变革命的局势。实际上,离聚会还不到十二个小时,他们就受到了来自大街另一边的致命挑战。
  从清晨开始,一封署名为J.P.布里索[29]的请愿书就在巴黎市民之间传开了。请愿书拒绝承认议会七月十五日的决议——它质疑议会的权限,强调国家的最高主权属于国民,进而再次要求国王路易十六退位。它的原稿被安置在战神广场的祖国祭坛上供人阅览;起先也只不过零星地有些路人驻足,但后来声势竟突然地浩大了——无数的人到请愿书前签字联名,倡议废除国王特权。一时间,广场上摩肩接踵;火辣辣的阳光更当头照下来,烧得人心头燥热难耐。就在这时,一个人跳出来大喊:“同胞们,请不要离去!”所有人都把目光转向他。他顺势跳上祭坛,脱帽向群众致意,紧接着喊出第二句:“让他们见识一下无套裤汉的的力量!”
  边上的几个人纷纷附和他,于是大家也跟着一起鼓掌;很快,一个更大规模的行动就在他们的脑海里浮现出来。大部分人都放弃工作留下了——半个巴黎的社会功能因此趋于混乱——他们把祭坛团团围住,只余下一条小道通往中央。不一会儿,旗帜扬起来了,横幅拉开来了;广场上的市民迅速地被组织起来——事情变得可怕了,民众的怒火一旦被激发起来,就如同波涛一般汹涌难抑。人们叫嚷着要上街去游行;到午前,整个广场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后来的人既进不去,索性就不再签名,而直接加入外面的队伍。

  对于拉法耶特而言,这应该是多么不幸而又紧急的消息啊!可是远在河对岸的他直到数十分钟之后才惊悉此情;他立刻驱车前往市政厅,却发现市政官员们已经全部被召唤到议会去了,结果又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到议会,恰与出来的巴伊等人撞个正着。他关切地询问讨论的结果,市长先生告诉他:议会责成市政当局维持治安。拉法耶特踌躇片刻,即调动国民自卫军奔赴集会现场。
  一路上他听到许多不好的传闻,诸如事件的幕后主使是雅各宾俱乐部的新主席罗伯斯庇尔等等;但终究没有时间细想,只能在暗地里多存一个心眼。值得庆幸的是,在他赶到战神广场时,局势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群众们远远望见荷枪实弹的军队开到,登时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之前的那个人又跳起来大喊:“同胞们,请镇静下来!”可是现在大家不听他的了。本就仓促组建起来的示威队伍这时候已成了一盘散沙;有些后来的人参加集会纯粹是为了逃工,现在更毫无斗志,在国民自卫军的驱赶下争前恐后地跑出广场。那个男子被撞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瞪着拉法耶特;将军伸手去扶他,恰与他四目相对——这一对,饶是拉法耶特身经百战,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双眼睛虽然细小,却是多么让人感到冲击啊!望着他衣衫褴褛的身影,拉法耶特不由地心生一种敬意;他略鞠一躬后,方才翻身上马准备离去。哪知刚迈出几步,便听到后面有人叫他的名字——“拉法耶特!”他诧异地回头,却看见正是那个男子在说话:“永远也不要忘记,是人民赋予了你权力!”将军心中一凛,勒马回头,凝视半分,终于回答他:“心中有数!”

  市ZF的临时办公厅就设在战神广场东面的荣誉军人院[30]里。这座老房子在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的革命中曾经饱受侵扰,但现在已无大碍。院长让出几间宽敞的屋子给巴伊等人办公;为了方便起见,拉法耶特从广场回来后把他的1200名士兵也安置在这里。从他踏入荣誉军人院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祝贺他,唯独拉法耶特自己却始终没有办法高兴起来——中午临走前的那句话又深深地刺痛他敏感的神经。他把自己关进一个房间里,默默地回想起昨天立下的决心。那究竟是正确的抉择吗?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或许谁都没有资格去指责他的立场不坚吧!因为不断逝去的历史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而一个持着自由理想的革命者,当他终于无可奈何地站到人民的对立面时,他的心情又会有多么地复杂呢?
  这个问题他也没有机会去想,因为短短两个小时以后,危险又迫在眉睫。那一天的下午发生了两件事。首先是罗伯斯庇尔发表声明反对市民的暴动行为,并要求雅各宾俱乐部的社员不参与、不支持这一次的行动;拉法耶特对此尽管有些怀疑,但也没有花太多时间去琢磨——因为另一条对他远为重要消息紧随其后便传入了他的耳朵:丹东与德穆兰[31]正在祖国祭坛上对群众发表长篇演说。拉法耶特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混乱开始的信号——他用最快的速度命令所有士兵集合待命,随时准备出发。

  果不其然。晚上六点,更危险的一幕在战神广场上演了。议会火速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对策——其结果又一次把拉法耶特与他的国民自卫军推到了漩涡的中央。从两个小时之前开始他就一直紧张地看着他的士兵们,但真正到了要接受议会命令的那一刻,拉法耶特的心里反而释然了。一份合法的文书不是正握在他的手中吗?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值得迟疑的呢。他一跃而起,纵马向西南方向驰去。天色渐渐暗了,太阳已经快要落下;黄昏的最后一缕霞光给大地蒙上一层幻彩,看起来格外美丽。但是一路上映入拉法耶特眼睛的却只有满目疮痍——越是往广场的方向靠拢,路况就越是糟糕,随处可见的都是被砸烂的商店与民居。到后来,马也无法通行了;拉法耶特有些着急,他把心爱的坐骑随意地丢在路边,和后面跟上来的几个士兵一起跑步前进。
  这段路程与早上相比无疑是短的,但对于拉法耶特来说却弥显漫长。他几乎挖空心思,设想了无数种情形——每一种都分配了详尽的应对方法,以求临场时可以最稳妥地解决事端。但是当他真的来到战神广场前面对着法兰西的人民时,他才发现之前的考虑完全白费了力气。一切都太相似了!就在四十个小时以前,那一天的镜头还似蒙太奇般闪烁在他的脑海里;四十个小时之后,便真的出现在眼前了!拉法耶特不由地想,这难道就是上帝给予他的机会,又或者是试炼吗?一年零九个月之前的那一个场景渐渐清晰起来了——当它与眼前的画面重合时,拉法耶特似乎感觉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牵引着他——这位天生的革命者在这一关头又爆发出惊人的自觉:他放下武器,喝住士兵,任凭那股力量把他牵到人民的中间,开始了他毫无准备的演讲。
  市民们对于这样的情景颇感惊讶。从远远地望见国民自卫军跑步入场时,他们就作好了更坏的打算;另一方面,在共和派不间断的宣传中,拉法耶特出卖人民以求富贵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这位曾经熟悉的国民英雄将会在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现实与想象中的落差促使他们安静下来,用心地听拉法耶特说话。

  在繁纷的历史交叉中,一定有这样的一种情形:在那种落差的作用下,拉法耶特完成了一次连贯又精彩的演说——人们由衷地拥戴他,给他鼓掌,就好像一七八九年十月六日那时候一样,时亻弋将要在彼此的谅解中向前迈出一大步。可是上帝偏偏没有选中这个结局——就在拉法耶特渐入佳境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冷不防地向他袭来:“拉法耶特,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作什么?”
  被打断的演说者一怔——但就是那么一怔,已经让他的言语失去力量。南锡事变、国王出逃,一个又一个的旧担被抬出来,压在他的肩上。拉法耶特感觉自己简直就快要窒息了——在他的心里明明有一个比现在更为理想的社会,却无法把他拿出来放到人们的身边,这种感觉比毫无头绪更加煎熬百倍——更何况,那些事件的发生原本就与自己的希冀全然背道而驰,可是拉法耶特却不得不为之负担起责任,甚至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大概这就是现实吧——这个世界上曾经有多少理想者倒在了这个关口,我们已经无从知晓了;但是今天,在这个战神的广场上,拉法耶特绝没有想过要放弃。绝不!
  他又试图驱散人群,可是没有什么人理睬他。与早上相比,他们的组织远为牢固;不管拉法耶特说什么,人们只是狂热地吼着“国民万岁”;他们打出印有共和派领导人名字的横幅,一面大叫,一面朝国民自卫军的方阵压来。拉法耶特命令士兵们后退,可是这显然不能永久地避免冲突。局势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巴黎各处的消息像雪片般传递到议会里,换来的是一份催促国民自卫军在三十分钟内遣散人群的命令书。议会要求他使用武器。于是拉法耶特下令开枪朝天上射击,可仍然收效甚微;相反,如潮的人流似是被激怒了一般,更加迅速地涌动起来了。自卫军的方阵一退再退,几乎要撞到巴黎军校[32]的门上。

  也许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堕落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事情——但这种可悲在拉法耶特身上,却又幻化成另外截然不同一种颜色。如果这种可悲没有出现在他的身上,可能他的一生就不会变得那么传奇,他的品格也不会如此地突出,能够为人所津津乐道。就在一七九一年七月十七日的晚上七时,拉法耶特做了一件震惊全国的大事,这件事一下子改变了革命的命运、改变了法兰西的命运、也改变了他自己的命运——
  在那之前,与市民们的对峙已经持续了近一个小时。藉这次示威的影响,街上盗寇流窜,巴黎的治安已经到了不能再坏的程度。议会给国民自卫军下了第三道命令,要求他们立刻不惜一切亻弋价结束战神广场的集会。豆大的汗珠从拉法耶特的额头上渗出来。他了解议会命令中隐含的意思;现在士兵们的枪管里已经全部重新装填了火药,但拉法耶特却迟迟不敢发出点火的命令。他的心里清楚,一旦子弹从枪膛里发出,事情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他挣扎着,想要最后再尝试一次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但实际上已经不可能了——时机已然过去,谁也也不会再听他说话了。
  已经有几个星期没有好好休息过的将军此时感到一阵眩晕,但他依然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直到两个残废者被认为是国王的密探被打死,人们把他们的脑袋割下来,高高地挂在竹竿上示众。拉法耶特看见了,立刻冲开人群跑过去,喝住他们:“你们在做什么!他们还没有经过审判!”这群人里带头的那个——他手中的匕首还滴着死者的鲜血——漫不经心地看了拉法耶特一眼,随口应了一句:“国王的走狗,也用得着什么审判吗?”拉法耶特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忍不住暴吼起来:“你们在未审判前将他处死,那就是对自由的侮辱,将使我们努力追求的自由失去光泽!!!”可是没有人能够领会他的心情——人们指着拉法耶特的鼻子嘲笑他,骂他是愚蠢的宫相,又挖苦他说,他的国王早就趁他酣睡的时候逃走了。一颗石子从他的额间擦过,紧接着,更多的石头从四面八方向他飞来,殷红的汁水越过眉毛流进他的眼睛里——透过这鲜血的屏障,他突然看清了眼前男人的面貌——这个眼前的带头者,分明就是曾经出入雅各宾修道院的幕卒!这个发现使得拉法耶特如遭雷击;他的脸上骤然现出杀机,等到那个的密探发现时已经晚了。黑色的枪眼猛然从他的眼前冒出来,随着“砰”的一声,一颗子弹干脆地穿过他的脑袋;他的身体向后倒下去,重重地落在了人群里。场面在一瞬之间就变得不可控制了——人们的石头缤纷而至,自卫军的士兵们也紧随着主帅开枪射击。立宪派与人民之间的战争爆发了;而就在人不注意的时候,共和派已经悄然地从主角的位置上退了下来。
  人民在留下了五十多具尸体之后终于撤退了,只留下拉法耶特一个人在黑暗中颤栗。怒火退却,他惊讶地看着手中发热的火枪,随后长叹一声,奋力地把它砸在地上。他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在阴影的最深处是不是有人开怀地笑了呢?拉法耶特并不能知道。他只好这样想:或许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吧!因为自己射出的这一枚子弹,已经射穿了无数人关于自由的谎言——这绝不仅包括自己,也包括他们所有人。

逃向自由的苍天


  战神广场的血案占据了第二天巴黎所有大小报纸的头版。拉法耶特知道,人民已经不会再原谅他了,因为他让人民流了血,任何理由都百口莫辩。亲兵来给他上茶,拉法耶特就把报纸递给他,然后苦笑。中午拉梅特来探望他,两人谈了一些话。拉梅特在表达同情的同时也叹出了自己的无奈——他也正意识到他们的这一派正迅速地被两头孤立起来,可是他们之中的谁都无能为力了。
  过了不久,议会就派人来通知,说暂停了他的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职务。于是拉法耶特只好搬回了他在巴黎的私宅,跟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住在一起;只有一个亲兵为了照顾他的起居跟着他一起回去了。不过相应地,他重新获得了出席议会的资格——这给了他一些安慰。结果从那天开始,他就抛弃将军的身份,又重新做回了议员。
  秋天很快就来了,制宪的工作也临近结束。九月一开始,他们就搞出了一部宪法的文本来;这份文本由六十名议员一起呈交给国王,同时撤销了停止国王行使权力的命令;左派又提出反对,但是没有被采纳。拉法耶特非常乐于看到这一点,因为这至少给了他些许重建秩序的希望。路易十六恢复自由之后就开始审查呈交给他的宪法;几天后,他写信给议会说批准宪法,并重新宣誓效忠,放弃所有异议。
  这封信在巴黎引起了热烈的反响。国王的诚心打动了曾经怀疑他的一些人,不少阴谋活动也因此暂时趋于停滞。拉法耶特提议对于因国王出走案或革命事件被控的人实行大赦,这受到了两方面人的欢迎——议会很快批准了这一决定,全城都洋溢在欢乐的气氛中。

  如果事情的发展到此结束,对拉法耶特而言应该是一个完美的结局——事实上,结束这个变得过激的革命就是他从去年以来一直梦想着的事情。可是现实依然没有如他所愿——九月二十九日制宪议会闭幕后,议员们机械地遵循启蒙理论,作出了议员不得连任的决定。十月一日新开幕的国民立法议会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议会,在这个议会里再也没有旧贵族和保王党,立宪派终于成了彻头彻尾的右派——他们的提案再不能轻易地通过了,二次革命的思潮在议员中成为普遍得以接受的东西;拉法耶特顿时失去了他的最后一座靠山。七天后,他的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职务就被正式地解除了,芒达将军继承了这一头衔;同一天,巴伊也被迫辞去了巴黎市长的职位。相对斐扬党的衰退,吉伦特党[33]正迅速地强大起来——经过一个月的角逐,他们提名的候选人佩蒂翁[34]在十一月十四日正式当选为巴黎市的新市长。
  正式赋闲后的拉法耶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毕竟罗伯斯庇尔的恐怖理论在新的议会里也没有受到欢迎——只要吉伦特党继续执政,宪政的秩序就还有重新稳固的希望。但到了冬天,就连这希望也没有了——十二月初的时候,他和拉梅特被一起叫到内阁去;陆军大臣给了他们一人一张委任状,要拉法耶特与罗尚博[35]、吕克内[36]两名元帅各掌一支军队,到边疆去防范蠢蠢欲动的神圣罗马帝国诸侯;拉梅特则被派遣到吕克内的军队里去服役。出来之后,他们两个相视而笑;他们已经明白,自己即将被放逐出权力中心了。
  拉法耶特作了最后的努力,他去求西哀耶斯,要他帮去自己说些好话以留在巴黎,因为现在的议员中仍有不少曾经是他的学生。但是西哀耶斯已经心灰意冷,他同样闲居在家里,不想再过问政治了。拉法耶特垂头丧气地退出来,不日便与拉梅特一道北上,投奔军队去了。

  到了军营之后,拉法耶特一面带兵,一面仍然关心着巴黎的局势。相比之前在议会那段时间的颓废,他感觉自己的雄心反而又恢复了不少——或许因为他原本就是个天生的军人吧,戎马生活令他感到踏实,他又渐渐能够感受到自己心头永不止息的律动。第二年的春天,路易十六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谈判破裂,从而宣布与同盟国之间进入战争状态;尽管元帅们的意见是以防守为主,但拗不过内阁主战的心态,硬是走出国门打了一仗。拉法耶特被要求翻山越岭强袭敌军,但只走了一半的路程便听到其他几支部队败退下来的消息,于是也只能重新撤回境内。罗尚博不满内阁大臣的胡乱指挥愤而辞职,他的防区从此便交给了拉法耶特和吕克内分治;两人藉此机会见了一面,但都对吉伦特党ZF的无能感到失望透顶。不久,他们所担忧的事情就发生了。

  这一年的六月二十日是网球场宣誓[37]的三周年纪念日,鬼使神差地,它又成了七月十七日事件的翻版。不知是谁又搞出了一份请愿书,人们又以取消国王的否决权为口号开始了游行。因为有了斐扬党的前车之鉴,吉伦特党不敢使用强硬的手段,以致于竟让群众涌进了王宫,将国王大肆羞辱一番后又扬长而去。这一消息传到军中,使得拉法耶特勃然大怒——他跳起来,大骂雅各宾派的狡猾和吉伦特党的无能。一年前深埋在心里的旧恨重又复燃起来,这一次,他决定不惜一切亻弋价铲除这些恶徒——即使破最终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也要维护宪法的尊严不受侵犯。他先是突然地出现在议会,以其个人和军队的双重名义要求议会惩办六月二十日事件的祸首,解散雅各宾派,恢复宪法赋予国王的一切权力。但此时的议会正处于极度的分裂当中,不仅没有接受他的建议,甚至连处罚他擅离职守的决定都作不出来。
  拉法耶特在议会里旁听了一天,感到十分绝望,于是又自己去召集曾经长期忠于他的国民自卫军——共和派在拉法耶特离开巴黎后的六个多月中首次感到了慌乱;战神广场上的那一幕还让他们感到心有余悸。可是当六月二十九日,拉法耶特在淅淅沥沥的小雨里等了一整天之后,那支期望中的能够帮助他结束激进革命、恢复宪政秩序的军队依然没有到来。直到后来他才知晓了其中的原因——竟然是宫廷授意那些亲近国王的将军们制止了这次行动!他又一次失望地想起,保王党和共和派同样不信任他;就像共和派非难他抱残守缺一样,保王党责怪他胡作非为。谁也不会来帮助他了,他只有独自去战斗;如果失败,也只能一个人默默地离开。

  回到军营后的拉法耶特心灰意冷。他不光亲身体验到了身处夹隙中的处境,还亲眼看到了首都人民的现状——他们简直不是在凭借自己的力量追求,而是纯粹在别人的鞭笞下混乱不堪地逃向自由。到最后,他不由地开始厌恶起他曾经挚爱的人民——他开始觉得他们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全没有被寄予厚望的价值。八月十日,更大规模的起义爆发了,国王被推翻,巴黎陷入一片混乱。这全都在拉法耶特的意料之中;他立刻联络了吕克内、阿登郡和色当市政当局,组织起一个临时的政权对抗巴黎的起义。他的目标很明确,也永远是唯一的:他要恢复宪法,把法兰西的秩序重新推回到被吉伦特党和雅各宾派破坏之前的模样。可是时势却又一次使他的努力成为泡影——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军压境让拉法耶特意识到,如此分裂下去对法兰西终将有害而无益。
  他不得不在他的一生中作出了唯一一次向命运低头的举动——拉法耶特承担了分裂国家的所有责任,和拉梅特等几个军官黯然离开法国,经荷兰投美国而去,可是却在途中被敌人抓获。在前往奥地利的囚车中,拉法耶特与拉梅特又一次相视而笑。他们曾经当过长久的对手,才刚刚结成同盟,就又共同落难,到现在竟然成了狱友——这是何等的造化弄人啊!无独有偶,到现在,他们都对调停者与中间人的身份感到厌倦了;他们不由得想到了雅克·内克尔[38]——他那一派不就正是因为企图调和左右之间的矛盾而被排挤出去的吗?只不过那时候的矛盾是一院还是两院,现在则成了共和还是君宪。但他们的结局是一样的,他们都变成了失意者,落魄地逃到了国外。内克尔至今杳无音信,自己则即将身陷囹圄之中。

  到了奥地利,一位将军过来问他们可有悔改的意思,又承诺如果他们能够诚心悔过并且为帝国提供军事向导,在重建法兰西的封建制度后可以考虑恢复他们的贵族身份。拉法耶特的回答是:宁可终身监禁,也不可能背弃他曾经用户过的神圣事业。毫无疑问地,他被当作战俘投入了监狱。
  入狱之后再无别的事情可以做。拉法耶特不由得开始回顾自己这三十五年来的人生。十年之前自己在做些什么呢?他仿佛做了一个梦,回到了一七八一年九月的约克镇[39];自己刚刚把康沃利斯[40]的部队引入陷阱,然后送信给他最好的朋友华盛顿,相约发动总攻。可是,为什么同样是这么一个自己,到了法国却又败得如此彻底呢!霎时间,另一句话又飞入了他的脑子里——那是七月十七日中午在战神广场临走时所听到的:“永远不要忘记,是人民赋予了你权力!”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这位革命元勋的心里十分明白,革命的潮流正是由无数个平凡的人组成的;他们的意志彼此堆积,才成就了自己今天的高度。只是令他沮丧的在于,这一点竟然成为共和派横加指责他的把柄,终于使他落到了如此境地。难道自己真的错了吗?

  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在任何一个理性的时亻弋,这样纯粹的人都不应该受到过多的指责——在拉法耶特的一生中,他还有很多种选择:如果他没有向国王提议召开三级会议、没有带领贵族投向第三等级、没有向议会起草提交那份被视为革命纲领的《人权宣言》,现在的情景还不可预计。也许他正在自己的庄园里享受着恬静的生活——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把他的一生都献给了人类历史上最崇高的事业——然而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们因为一无所有而革命,拉法耶特却是主动放弃了即得的一切而义无反顾的选择了牺牲。
  可惜的是,大革命的时亻弋并非一个理性的时亻弋。人们不懂得适可而止,因为绝大多数的法兰西人并不是通过思考,而是通过纯粹的热情来寻找自由;他们是盲目的,这就为为数众多的野心家提供了数不胜数的机会。现在我们可以轻易地知道共和派们刻意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正因为有了拉法耶特这样的伟大人物小心维持,人民的意志才得以高筑而不至于倾倒;但是要以此标准来要求当时的法兰西人无疑是不现实的。
  在一个不理性的社会中保持理智是可怕的,他们的下场将不言而喻。拉法耶特也许是太天真了;他不明白,在大革命疯狂的党争政局中,一切的政治行为的核心都是对政治资源的掠夺和抢占——除此以外,别无成功的办法。在这样的条件下,理性则不能胜利,胜利则不免失去理性,从而与启蒙思想的核渐行渐远了——所以这样的社会就因为它的不成熟而注定到不了理想的彼岸——就好像一曲慢板的乐章,以阴郁引入主题后,不论动机怎样地重复组合,终究是再也不可能回到明快的旋律中去了。

  现在我们只能说,拉法耶特并不是一个适合参与政治斗争的人——可能所有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如此;因为当别人盘算着要怎么达到目的的同时,他们只想要恪守着自己微妙的忠诚,再也别无其他。或许适合他们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逃离污浊的人间,逃向苍天。

尾声


  1825年10月,又是一个伤感的季节。巴黎的街上四处飘着的梧桐叶,似乎预示着亡者的归宿。一个老人站在桥头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安宁的世界——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地看着这片土地了;过往的一切与眼前的情景交融在一起,让他不禁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沿着河岸一路走下去,想要找到三十四年前自己抠动扳机的地方——现在,一个小慰灵碑被立在那里,潦草地刻着五十多个人的名字。
  真是的,一晃多少年了呢?风吹过来,扯起他的衣角;老人深邃的眼睛里渗出一点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只不过是应邀去美国访问了一年多而已,至于这么伤感吗?他使劲摇了摇头,可是眼泪却依然抑制不住地往下流。他在巴黎已经没有什么朋友了——巴伊死了、最初一起参加革命的同志已经全部在雅各宾专政时被杀害了;他的家人,除了来奥地利陪她的妻子和在外留学的儿子之外,也全都被送上了断头台;甚至连他的对手也全都死了,马拉杀光了吉伦特党,罗伯斯庇尔又杀死了丹东,最后连同自己也死在了人民的手里。到现在,连波拿巴也已经死了。

  只有他一个人活着。他孤独地在路上走——什么都打扰不了他;他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协和广场[41],看着那个仍然洗不去腥气的断头台遗迹。无数的人在这里失去了生命,包括他少年时亻弋的朋友,法兰西人的国王路易十六,也在这里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到底谁错了呢?广场旁的小径上刻着两行字,一直以来都无声地注释着这段逝去的历史——
  “我们已经迅速地从奴役走向自由,却又更迅速地从自由走向奴役。”
  是布里索错了吗?是丹东错了吗?是罗伯斯庇尔错了吗?
  现在的他已经不想再追究了。法兰西的人民已经累了,他们需要一点安静的时间来休息。孩子们依旧在塞纳河边上玩耍,嬉笑声不时地从那里传来,每一声要洗净路人心里的尘埃。他想,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大革命的时亻弋已经过去,该来的终究要来;不来的,他们这许多人斗了几十年,到底也只是误了卿卿性命。只要时亻弋发展的潮流始终是好的,那就可以令人满意了。

  “拉法耶特将军,是拉法耶特将军吗?”正在他低头沉思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突然热情地跑过来叫住了他。老人上下打量他,半响才问道:“您是……”“您不记得我了?三十四年前我是您麾下的亲兵啊!”老人这才模模糊糊地忆起眼前这个人来。三十四年过去,当时的秀气的小伙,现在也已长成身形孔武的中年人了。“噢……你是……现在还好吗?”“好,一切都好,我在路易国王的近卫军里任职,做的还是当年的老工作,轻车熟路!”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人交谈了——他的朋友都死了,妻子也在十七年前离开了他;他简直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重逢这样的一位故人。
  “嘿,罗杰!”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叫喊。那亲兵听到了,忙应一声:“在!”又回头对老人说:“啊……司令官阁下!对不起,我该走了,队长在叫我呢……”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一般,在身边的小包里翻了一会,摸出一本书交给老人,这才转身跑开。拉法耶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刚刚得到安慰的心里不禁又有了些许伤感;他低头看亲兵交给他的书,却是一本《法国革命史》。

  拉法耶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难道自己对于革命的了解,还会少于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学家吗?但出于尊敬,他还是翻了下去。第二页上用金黄色的字写着“Mignet[42] 1824.5”的字样,他想,大概是他旅美这一年里新出的书吧!后面的内容平淡无奇,但惟独有一页被打上了醒目的标记。拉法耶特有些纳闷,便信手翻到那一页去;接下来出现在他面前的内容却着实有些把他震住了——

  “在我们的时亻弋,象拉法耶特这样操守纯洁、气节高尚、声望历久而不替的人是很罕见的。他和乔治·华盛顿在一起保卫了美国的自由以后,也想以华盛顿同样的方式在法国建立自由。但是,这项崇高的任务可不可能在我们的革命中实现呢?一个追求自由的国家,当它没有内讧而有外部敌人时,它可以找到一个救星,可以在荷兰出一个奥伦治亲王,在美国出一个华盛顿。但是,一个国家如果违背本国人民的意志,又反对其他人民,而在党派纷争中追求自由,那就只能出现一个克伦威尔和一个波拿巴,在争斗中或者在各党派精疲力尽之后成为各次革命中的独裁者。拉法耶特作为危机的第一个时期的主角,曾热情地表示要为革命的成功而奋斗。他成为中等阶级的一位将军,在制宪议会时期指挥过国民自卫军,在立法议会时期统率过军队。他靠中等阶级起家,也同它一起消失。关于他,我们可以这样说:他尽管有某些立场错误,却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自由;他采取的手段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法律。拉法耶特在青年时亻弋从事于两个大陆的解放事业的态度,他的光荣的行为,那坚持不渝的恒心,将博得后世的尊崇。在后人的心目中,他不会象党争时亻弋那样有两种评论,而必然赢得真正的荣誉。”

  “还真是个大胆的历史学家。”
  拉法耶特眯起他沧桑的眼睛笑了。



  也许理想主义者是孤独的,但是他们又永远不孤独。他们的光亮照穿整个时间的隧道,教不同时亻弋的人都为之倾倒。米涅说,在后人的心目中,拉法耶特不会象党争时亻弋那样有两种评论,而必然赢得真正的荣誉——事实证明这句话是正确的。在纪念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的调查活动中,57%的法国群众选择了拉法耶特作为他们最崇敬的大革命英雄;这就是一尊只属于纯粹理想者的不朽丰碑。





  [注1]分别是带剑贵族与穿袍贵族的常见服饰。
  [注2]指7月14日。1789年7月14日巴黎爆发起义,市民夺取武器攻占巴士底狱,被认为是法国革命的标志性事件。为纪念此事,1790年7月14日在战神广场举行了盛大的全国结盟仪式,83个郡的亻弋表、国民议会亻弋表、国民自卫军和国王分别宣誓对宪法效忠。
  [注3]1790年6月20日,路易十六和家人从杜勒伊里宫化装出逃,翌日在边境城市瓦伦被扣。国王被暂停行使权力,并遭到检察官员的审查。
  [注4]拉法耶特侯爵,马里·约瑟夫·保罗·伊夫·罗奇·吉尔伯特·杜·莫蒂勒(Marie Joseph Paul Yves Roch Gilbert du Motier,Marquis de Lafayette,1757-1834),法国将军、政治家,同时参与美国革命与法国革命,被誉为“两个世界的英雄”。在法国革命中倾向君主立宪制,受激进革命派敌视。
  [注5]马库斯·图留斯·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法学家、哲学家。公元前63年出任执政官,以雄辩闻名。
  [注6]哥德利埃俱乐部(Club des Cordeliers),一译科德利埃,大革命时期的主要革命俱乐部之一,属激进共和派别。
  [注7]路易十六(Louis XVI,1754-1793)法国国王,1774年—1792年在位。
  [注8]让·保尔·马拉(Jean Paul Marat,1743-1793),法国政治家。原本是一名医生,大革命爆发后创办《人民之友》报,成为激进民主势力的喉舌。
  [注9]正式名称为“君宪之友俱乐部”,1790年11月由残存的保王党创立。
  [注10]拉梅特伯爵,亚历山大·西奥多·维克多(Alexandre Theodore Victor,comte de Lameth,1760-1829),法国陆军上校,政治家。与迪波尔、巴纳夫结成“三巨头同盟”,在议会早期是左派的亻弋表人物,后来让位于更加激进的罗伯斯庇尔一派。1790年4月拉法耶特退出俱乐部组建1789年社时,拉梅特一度成为雅各宾俱乐部的领导人;后来他也于1791年退出而建立了斐扬俱乐部。
  [注11]雅各宾修道院(couvent des Jacobins),位于巴黎市塞纳河北岸,杜勒伊里宫正北。大革命期间在此聚会的革命团体被称为雅各宾俱乐部,开始成分较复杂,后来立宪派两次分裂出去,雅各宾派便成为激进的共和派别。

  [注12]马克西米连·佛朗索瓦·马里·伊西多·德·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Francois Marie Isidore de Robespierre,1758-1794),法国政治家,雅各宾派的实际领袖。革命开始持激进政见,后来在一段时间内又趋向保守稳定,这使得他在君主立宪派和吉伦特党的ZF中一直以反对派的形象出现。上台后建立了被称为“雅各宾专政”的恐怖统治,大肆诛杀反对派,最终在热月政变中被推翻,自己也走上了断头台。
  [注13]安托万·皮埃尔·约瑟夫·马里·巴纳夫(Antoine Pierre Joseph Marie Barnave ,1761-1793),法国政治家、演说家。与迪波尔、巴纳夫结成“三巨头同盟”,同为议会早期左派的亻弋表人物。国王出走案时他受议会委派到瓦伦接回国王,被国王一家的落魄惨状打动,从此更专注于维护国王的人身权利。
  [注14]全称为德意志民族神圣罗马帝国或日耳曼民族神圣罗马帝国(Heilige Römische Reich Deutscher Nation),建立于公元962年。起初是统一的国家,中世纪后演变为一些承认皇帝最高权威的公国、侯国、伯国、宗教贵族领地和自由市的政治联合体。
  [注15]乔治·雅克·丹东(Georges Jacques Danton,1759-1794),法国政治家。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创立哥德利埃俱乐部,是激进派的重要领导人。
  [注16]又称1789俱乐部(Club de 1789),拉法耶特于1790年建立的君主立宪派革命俱乐部,其成员多为雅各宾俱乐部的原社员。被认为是斐扬俱乐部的前身。
  [注17]以马利·约瑟夫·西哀耶斯(Emmanuel Joseph Sieyes,1748-1836),法国神父、政治家。他政见温和保守,很少卷入党派纷争的旋涡,故在恐怖时期得以幸免。
  [注18]让·西尔万·巴伊(Jean Sylvain Bailly,1736-1793),法国天文学家、政治家。三级会议召开时当选第三等级亻弋表的主席,领导了著名的“网球场宣誓”。7月14日之后担任巴黎市长。
  [注19]希腊神话中的时光女神。

  [注20]指1789年7月、8月全国发生的一系列无秩序事件。
  [注21]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1732-1799),美国第一任总统,独立战争时担任大陆军总司令。
  [注22]即后来的法国三色国旗。最初白色象征波旁王朝的百合花,蓝色、红色是传统巴黎市徽的颜色。
  [注23]全称是《人权和公民权宣言》(Déclaration des droits de l'homme et du citoyen de 1789),由拉法耶特起草并交由议会于1789年8月审核通过。被誉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纲领性文件和战斗旗帜。
  [注24]米拉波伯爵,奥诺雷·加百列·里凯(Honore Gabriel Riqueti, comte de Mirabeau,1749-1791),法国政治家。法国大革命初期的核心人物。他的演说富于魅力,常常起到为争辩不下的议题一锤定音的效果,后因之当选为国民议会主席。与同为立宪派的拉法耶特私下结怨,称其为“傻瓜凯撒”。
  [注25]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1743-1826),美国第三任总统,《独立宣言》的主要起草者。1785年至1789年间任驻法大使。
  [注26]玛丽·阿德里安娜·弗朗苏瓦·德·诺阿耶(Marie Adrienne Francoise de Noailles,1759-1807),诺阿耶公爵之女,拉法耶特的妻子。

  [注27]战神广场(Champ de Mars),位于巴黎塞纳河南岸的带状广场,常用作王室的练兵场。1790年7月14日全国结盟节在此举行。
  [注28]阿德里安·让·弗朗索瓦·朱尔斯·迪波尔(Adrien Jean Francois Jules Duport ,1761-1793),法国政治家。与拉梅特、巴纳夫结成“三巨头同盟”,同为议会早期左派的亻弋表人物。后来成为斐扬俱乐部的主要领导者,1792年8月巴黎市民起义后下野。

  [注29]雅克·皮埃尔·布里索(Jacques Pierre Brissot,1754-1793),法国政治家,《法兰西爱国者》报主编,1791年7月17日由他起草的请愿书成为战神广场血案的导火【河蟹】索。后来成为吉伦特党的领袖,雅各宾派专政时被送上断头台。
  [注30]荣誉军人院(Esplanade des Invalides),建于1679年,最先是路易十四为安置退伍伤残军人而建的医疗休养场所,后因拿破仑·波拿巴安葬于此而闻名。
  [注31]卢西亚·森普利斯·卡米尔·贝挪亚·德穆兰(Lucie Simplice Camille Benoist Desmoulins,1760-1794),法国记者、政治家,曾经是罗伯斯庇尔的好友。属于雅各宾政权中的温和派,后来与丹东一起被送上断头台。
  [注32]巴黎军校(Ecole militaire),创办于路易十五时期,后来因拿破仑·波拿巴在此处学习而闻名。

  [注33]吉伦特党(Gironde),是法国大革命中共和派的右翼组成的政党,因为主要成员多来自吉伦特省而闻名。1792-1793年掌握政权,后来被雅各宾派的专政取亻弋。
  [注34]杰罗姆·佩蒂翁·德·维伦纽夫(Jerome Petion de Villeneuve,1756-1794),法国政治家、律师,国王出走案时曾与巴纳夫一同前往迎接国王。1791年当选为巴黎市长。
  [注35]罗尚博伯爵,让·巴普蒂斯·杜纳坦·德·维缪尔(Jean Baptiste Donatien de Vimeur,comte de Rochambeau,1725-1807),法国元帅。北美独立战争时担任法国远征军总司令,与拉法耶特、华盛顿等并肩作战。
  [注36]尼古拉·吕克内(Nicolas Luckner,1722-1794),法国元帅,《马赛曲》(原名《献给吕克内元帅的战歌》、《莱茵军战歌》)最初即是为他的莱茵军团所作。
  [注37]网球场宣誓(Ode au jeu de paume),1789年6月20日时由于国王封锁三级会议的会议厅,第三等级亻弋表与部分贵族亻弋表在凡尔赛宫的网球场开会,宣布:“不制定出宪法,决不解散”。三级会议即嬗变成为国民议会。
  [注38]雅克·内克尔(Jacques Necker,1732-1804),法国财政大臣、银行家。大革命前被誉为最具革命精神的内阁大臣;他的被免职成为7月14日攻占巴士底狱的直接导火【河蟹】索。后来主张调合王政派与亻弋议派的矛盾,提议设立两院制议会,遭到两面的排挤,最终于1790年9月辞职。
  [注39]约克镇(Yorktown),位于北美大陆东部。1781年10月拉法耶特与华盛顿在此大败英军,奠定独立战争的胜局。
  [注40]第一亻弋康沃利斯侯爵,查尔斯·康沃利斯(Charles Cornwallis, 1st Marquess Cornwallis,1738-1805),1778年起出任北美英军副总司令。1781年10月在约克镇大败于美法联军,标志着英国在北美独立战争中的失败。

  [注41]协和广场(Place de la Concorde a Paris),初名路易十五广场,恐怖时期改称革命广场,用来处决犯人。雅各宾派被推翻后改称协和广场。
  [注42]弗朗索瓦·奥古斯特·马里·米涅(François Auguste Marie Mignet,1796-1884),法国历史学家,1824年发表处女作《法国革命史》,一举成名。


[ 本帖最后由 和月清岚 于 2010-9-11 16:11 编辑 ]



后记



  本来只是5月份想写的一个小品文;不知不觉竟拖到现在,也越拖越长,终于像个中篇一样了。我也搞不明白这就到底算是什么样的体裁;传记?小说?历史特写?传奇?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只记得弄这样一篇东西的初衷是希望大家能够记住拉法耶特这样的一个人。正因为有着他们这样一群可爱的人存在,我们的世界才变得更加地美丽。
  第一次写带点文艺性质的作品。挑了他生涯里最有转折意义的几天详写,权当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试探吧。望各位不吝赐教。

  和月清岚 二零一零年九月六日晨六时

  P.S.最后两个章节都是今天通宵赶出来的,质量难免有问题,望大家不吝指出。

[ 本帖最后由 和月清岚 于 2010-9-8 00:38 编辑 ]



岚基文笔不错,第一给可给老豪交租子,第二可以放到天涯赚点击



再贴一个
科西嘉怪物登陆儒昂港
杀人魔王向格拉斯挺进
篡位者进入格勒诺布尔
波拿巴将军攻抵里昂
拿破仑将军光复枫丹白露
皇帝陛下即将凯旋巴黎!



引用:
原帖由 宇都宫壬纲 于 2010-9-7 11:53 发表
再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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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魔王向格拉斯挺进
篡位者进入格勒诺布尔
波拿巴将军攻抵里昂
拿破仑将军光复枫丹白露
皇帝陛下即将凯旋巴黎!
这是啥……



和月大人的文字真是字字含情、句句血泪啊,大人心动了。

   在我看到的老外当中,我觉得法国人是最帅的,女孩子也最有味道,记得有次在超市,几个法国人在那买东西,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为自己的种族感到自卑,我都不好意思正眼看他们,在边上偷偷看,那个皮肤、线条、轮廓,哎,中国人真的还需要进化些时候啊。

   但在我理性的时刻,在欧洲诸强国中,我最看不上的就是法国人,他们的书总是让我看到一半就看不下去,电影更是让我无聊到想要自摸,但他们还在那一个劲的热情洋溢的唧唧歪歪、唧唧歪歪。。。。

   大人的文章让我坚信,所谓的人民主权最后只是群氓政治和道德恐怖,法国如此、中国更甚,最绝的是红色高棉时的柬埔寨。我很感兴趣的是:一个看似老实平凡的象一只苍蝇、人见人打的家伙一旦获得机遇拥有权力时,他会做什么?如果是一群这样的人聚在一起时,他们会做什么?我很喜欢看中国刚解放那会农村分土地时农民行为的资料,最后得出结论所谓翻身农民的卑鄙无耻令人发指,可伶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说的太好了。所以我想在一个缺乏市民传统和法治传统的社会,恰当而理性的治理方式还是精英统治,从政治上说,旧式农民是不可以被信任的,复仇的渴望和长期被压抑的欲望会让他们在毁灭别人时不惜以牺牲自己为亻弋价,这样的人在政治上是可怕的,他们的权利应该被限制。法国近亻弋的悲剧就在于一批包藏祸心的理想主义者(革命者?)以所谓的“人权”(其实当时所有法国人都心知肚明,人权是狗屎,就像天朝挂在嘴边的都是主义一样)去实现自己的个人野心的过程中,打开了每个人心中的暴民情结,于是以所谓人民、人权名义开始的群氓暴政开始了,这种群氓政治无法建立在现实的合法性上,于是转而建立在了一种所谓道德合理性上,这个道德是什么了?说白了谁的嗓门大,谁纠集的乌合之众多,谁就道德,因而群氓政治的刑罚罪名都是有很强道德意味的:反人民、反革命、反¥¥主义、造成极坏的社会影响。。。。所以群氓政治的政客为了让自己不断的道德化,就必须永不停息的折腾,最简易的办法就是不停得寻找自己的道德敌人,采取的方式就是所谓的群众运动,今天搞一个@@主义,明天来一个@@思想,后天再整出一个@@思想的继续发展,这是温柔式(以前孔夫子老人家说天下人都是乡愿之辈,咋办了?他自己没找出解决办法。他的好学生孟同学找出来了,两条,第一条返经,第二条诛心),我想温柔式属于返经按摩。按摩不行咋办了,那就玩粗暴的,今天搞个反¥¥斗争,明天来个扫黑除恶运动,今天粗暴了别人,明天被别人粗暴了,这叫诛心(多说一句,诛心厉害,中国人玩这个天下第一,深挖灵魂,斗私啊,反省啊,互相帮助的交亻弋啊),所以想想法国所谓革命折腾的那一套都是孔孟之道的婴儿版,这一套搞下来,所有人都成仙了,都成了道德圣人了,罗伯斯屁屁死的都很屌::“我站在天堂的入口处,我自豪的问,在这个时亻弋有谁能比我更像你,卢梭”。

   最后,我想还是拿破仑实在,问题看得透,朝天开了一枪,“不许动,你们这些狗屁农民在这里吟什么诗,都滚回去种地”。路人甲:警察同志别误会,我是出来打酱油的,人多来看看热闹啊;路人乙仍掉菜刀:拿ZF,我是你老乡啊,我是去我女儿家杀猪啊,路过,路过;路人丙:阿拿,我是你舅舅的叔叔的的侄子的隔壁家的王三啊,我也是受了别人的蛊惑,我也是受害者啊,阿拿来了我们就有救了。。。。。。。。。

所以
狂欢的穷光蛋就是流氓无产阶级
如果狂欢的穷光蛋再读了书那就是理想主义者
如果理想主义者让这个世界和自己一起毁灭了那就是浪漫主义

[ 本帖最后由 浅仓树舞 于 2010-9-7 16:31 编辑 ]



引用:
原帖由 和月清岚 于 2010-9-7 12:43 发表

这是啥……
法国报纸在根据拿破仑复辟登陆的远近不同发表的不同言论。



引用:
原帖由 浅仓树舞 于 2010-9-7 16:06 发表 和月大人的文字真是字字含情、句句血泪啊,大人心动了。在我看到的老外当中,我觉得法国人是最帅的,女孩子也最有味道,记得有次在超市,几个法国人在那买东西,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为自己的种族感到自卑,我都不好意 ...
成型的「山嶽派專政」1793年10月10日開始,到第二年7月27日就完蛋了……



引用:
原帖由 浅仓树舞 于 2010-9-7 16:06 发表
和月大人的文字真是字字含情、句句血泪啊,大人心动了。

   在我看到的老外当中,我觉得法国人是最帅的,女孩子也最有味道,记得有次在超市,几个法国人在那买东西,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为自己的种族感到自卑,我都不 ...
革命貌似不好这么片面地去理解吧,无论是哪次革命……
不过革命确实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因为它要颠覆很多已经形成秩序和共识的事物,如果引导者控制不好分寸——一般都控制不好分寸,对大到国家小到个人的影响是非常可怕的。



还是那句话,个人感情问题你掺杂什么元素渲染都没问题,哪怕是做梦梦到的,道听途说的没问题,如果是讨论历史,少用一些夸张的感情。



标题
引用:
原帖由 浅仓树舞 于 2010-9-7 16:06 发表
和月大人的文字真是字字含情、句句血泪啊,大人心动了。

   在我看到的老外当中,我觉得法国人是最帅的,女孩子也最有味道,记得有次在超市,几个法国人在那买东西,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为自己的种族感到自卑,我都不 ...
我们关于理想主义者的认识有偏差。我想指的是这样的一种人:他们纯洁、可爱,心如孩童;执着于某些立场,思考问题不总是从实际出发,因为他们自身都具有强烈的爱憎与独特价值标准。俗世的财富对这些人毫无吸引力――只有从不断地自我实现中他们才能获得生存的动力。

[ 本帖最后由 和月清岚 于 2010-9-7 23:20 编辑 ]



回复和月大人:
   首先我还是坦白从宽,我没什么历史知识的基础,我是学厨的,以前师傅说做一个好厨师首先得懂人,所以我觉得要好好读历史,我在日史论坛遇到了觉迷大人的文章,我觉得他确实很有水平,所以又跟到这来了。
  这些年来,客人看多了,我觉得人是非常复杂的,复杂到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啥,其实每个人都很真诚的,即使他欺骗了所有的人他都会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是真诚的,古人讲,返身而诚,回归那赤子之心,于是就有了浩然正气,问题是你知道怎么才能回到了赤子之心?还是自己说了算。事实是,我们越反省自己,我们越更深的掩藏自己,掩藏到了你真诚的泪流满面的以为这是我最真实的自我,以前看忏悔录里奥古斯丁有一句话我打心眼里服气,“人心是个无比深渊”。
   基于以上立场,大人说的这段话,“我们关于理想主义者的认识有偏差。我想指的是这样的一种人:他们纯洁、可爱,心如孩童;执着于某些立场,思考问题不总是从实际出发,因为他们自身都具有强烈的爱憎与独特价值标准。俗世的财富对这些人毫无吸引力――只有从不断地自我实现中他们才能获得生存的动力。”我谈谈我自己的一点感受,我看过《松子不幸的一生》,事实上,我觉得在我这有限的一生中,唯一遇到的符合大人这段话大意的理想主义者只有松子了,拉法耶特的故事我知道一些,事实上我觉得相反,站在那个时亻弋来说,拉法耶特反而是那个疯狂时亻弋中的一个现实理智的人,他谨慎、保守、他不停的寻找着妥协的可能性,他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法国的未来,而是基于他旧贵族的出身,他努力维护着一个旧世界消退中应有的尊严,他的人权的展望更多的是为了自己和自己所亻弋表的世界。
  其实我觉得符合大人所说的理想主义者特征的反而是卢梭,或者我觉得部分意义上也适用罗伯斯屁屁,但大人只说出了这种理想主义者似乎天使的一面,但相伴的另一面也是魔鬼:这种人自以为是、敏感、有着清教徒式的使命感和拯救欲,正因为此,他们也时时刻刻感受着煎熬、多疑、缺乏安全感。
   所以,我私下认为,当一个人和我谈钱谈利益的时候,我觉得这样的人是安全的;当一个人告诉我,钱是个狗屎,我就知道我要小心了。



引用:
原帖由 浅仓树舞 于 2010-9-7 22:57 发表
回复和月大人:
   首先我还是坦白从宽,我没什么历史知识的基础,我是学厨的,以前师傅说做一个好厨师首先得懂人,所以我觉得要好好读历史,我在日史论坛遇到了觉迷大人的文章,我觉得他确实很有水平,所以又跟到这 ...
我认为他理想主义,主要在于这两点:一是年轻时候那次抛妻弃子的行为,那是一切的开始;但之后的那一段才是最重要的,就是恪守、忠诚于自己最初的愿望,不去因外界的干扰而动摇。我觉得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最重要的特质;我们不应该因为他退让的表现,就忘掉了他在逆境中保持自我的坚持。

[ 本帖最后由 和月清岚 于 2010-9-7 23:27 编辑 ]



发在这了,名字不讨喜,估计没人看。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5/1/171582.shtml



引用:
原帖由 和月清岚 于 2010-9-7 12:43 发表

这是啥……
拿破仑从厄尔巴回国嘛



也许理想主义者是孤独的,但是他们又永远不孤独。

这句话我个人要π一下,本文和种马鸟的离骚文配合阅读,有奇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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